瓢泼般的大雨从天而降,洗去天空中的征尘,洗掉地面上的血渍,把汴梁城内的雕梁画栋,洗的焕然一新。
大周天子郭威坐在含凉殿内,听着外边嘈嘈切切的雨声,忍不住眉头紧皱。
含凉殿是刘承佑仿照唐代大明宫内的避暑建筑所营造,位置甚高,三面环水,因此即便是在炎炎盛夏,殿内也有凉风习习。然而,在这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含凉殿内,就有些过于潮湿了。从柱子到窗棱,再到郭威面前的书案,几乎每一处光滑的表面上,都凝着一丝水气,人的衣服只要不小心轻轻蹭上一下,就会像尿了般被弄湿一大片。
“皇上,换个地方去批阅奏折吧,天凉露重,小心龙体!”老太监李福,弓着身子凑上前,真心实意地奉劝。
他原本是皇宫里打扫藏书阁的老杂役,长相丑陋,肤色粗糙,嘴巴和心思也不够灵活,因此,一年到尾也见不到皇帝的面儿,更甭提勾结内外共同财。谁料最近时来运转,上一任皇宫的主人刘承佑玩男宠,愣是把江山给玩丢了。当时得势的太监们逃的逃,死的死,树倒猢狲散。而皇宫的新主人郭威偏偏又希望身边的太监能读书识字,所以,他就从藏书阁的杂役,直接变成了新皇帝的亲随,端的称得起是“平步青云”。
已经混吃等死的人了,忽然得到这么大的造化,李福当然极为珍惜。因此,每时每刻,都全心全意为自家新主人着想,唯恐新主人龙体有恙,让自己的好运道嘎然而止。而那新皇帝郭威,也是个罕见得容易伺候的主,吃穿不挑,起卧有时,偶尔即便因为伤心家人的惨死,脾气变差。也顶多是砸几样东西,从不拿太监和宫女们的血肉之躯作贱。
不过,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例外。听了李福的劝告之后,郭威非但没有立刻移驾他处,反而不耐烦地挥了下胳膊,大声驱赶道:“去,一边去!没见我正忙着么?这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哪地方能干爽?嫌乎这里潮,你就去生个碳盆。有个碳盆烤着,比老在我身边晃悠强!”
“呀!哎,哎!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替陛下准备碳盆!”李福年老体衰,反应度慢,登时就被郭威给挥了个跟头。然而,他却既不敢惊叫,又不敢呼痛。一个翻滚爬起来,连声答应。
“你……”郭威六识敏锐,立刻感觉到了自己脚边好像有人在快运动。本能地向书案另一侧躲了躲,然后扭过头,手按剑柄,惊诧地追问:“你,你怎么倒下了。哎呀!是郭某的错,郭某刚才不该……”
歉意的话刚说了一半儿,把老太监李福和当值的其他太监,已经全都吓得趴在地上。一边捣蒜般地磕头,一边带着哭腔求告:“陛下,陛下切莫如此自责。我等,我等,我等不敢,我等真的不敢,真的担当不起啊!”
“担当什么?”郭威又愣了愣,这才豁然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与弟兄们大碗喝酒,靠背而眠的武将。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摆摆手,和和气气地说道:“行了,你们都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李福,你也起来,去太医那边看看伤到骨头没有?朕,朕刚才心里有事,所以才挥了个胳膊。没,没想到会打翻了你!”
“老奴,老奴没事,没事!”老太监李福感激了涕泗交流,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哽咽着回应,“刚才是老奴自己没眼色,不是陛下的错。老奴……”
“是朕碰倒了你!”郭威上前几步,弯腰将其从地上亲手扶起,“长着眼睛的人都看着呢,你又何必替朕分辨?来人,送他去看太医。再从内库里支两贯钱给他,算朕的赔礼。”
“谢陛下!”众太监闻听,再度跪倒,真心实意地向郭威行礼。
都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大伙谁没见过从角门处抬出去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骸?换做刘承佑当政的时候,被皇帝不小心推倒,还想看太医,领补偿,做梦去吧!不再将你拉出去打一顿,问你为何要故意惹皇帝不痛快,已经烧高香了。
“起来,起来,别都跟磕头虫一般!”而郭威自己,却依旧没有当皇帝的觉悟。被众人的表现弄得浑身不自在,摆摆手,大声吩咐。“有给我磕头那功夫,不如赶紧去弄碳盆。李福不说,朕还感觉不到,这屋子里的确湿得厉害。”
“是!”众太监们满脸感激地爬起来,小跑着去准备木炭。老太监李福,却没有遵命去找太医诊治,而是先自己活动了下胳膊腿儿,揉了揉后脑勺。然后蹒跚着再度走到郭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可是担忧雨下得太大,黄河上会有洪讯?其实往年这个时候,也经常下暴雨,但是汴梁城有龙气,洪峰从来不敢靠近。”
“什么龙气啊,选址选的好,洪水半途中又被三岔河分流了而已。”郭威白了他一眼,悻悻地回应,“不过今年上游雨水也大,奏折上说,有好几处洪水都已经漫过了堤坝。三岔河的分流作用,未必能像以往那样收到奇效。可是,可是现在派人去抢修,恐怕,恐怕……,算了,你还是赶紧去看太医吧,朕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是,陛下!”老太监李福知道有些事郭威不愿让自己这样的人过多参与,答应一声,倒退向外走去。双脚临迈过门槛,却又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提议:“陛下,其实除了三岔河之外,还有几处可以分流。只要洪水不波及汴梁……”
“朕知道!”郭威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番好心,摆摆手,低声打断,”不淹汴梁,可以让洪水淹了别处。可别处百姓,就活该被淹了?”
“前朝,前朝都是……”老太监李福愣了愣,再度硬着头皮开口。
“前朝都是这么做,不意味着朕也可以这么做!算了,你别管了,朕再想办法!”郭威摆手,苦笑。“底下的人交粮纳税服徭役,一年到头几乎都不得清闲。朕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洪水一来,为了保住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就派兵掘开河堤淹了他们的家。朕算个狗屁皇帝,他们还养着朕这个狗屁皇帝作甚?还不如养几只狗呢,好歹又能杀了吃肉,又能看守门户!”
这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虽然说出来之后,几乎没几个人人能懂,更没人有胆子附和。自古以来,皇帝都是天子,奉上天之命教化万民。只要天命不绝,就可以传国千秋万世,至于万民的死活,与他何干?
小太监们动作甚为麻利,不多时,已经将碳盆端上。亮红色的火炭,立刻让屋子里暖了起来,湿气也瞬间被驱散了许多。
郭威单手拎起书案,摆在了碳盆旁。然后又将装满了奏折的筐子也挪了过来,对着火光继续开始批阅。很快,脚下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摞。
所有奏折,其实都是由大臣们提前筛选过一遍的,处理掉了其中不太重要的,只将最为重要的,或者众人难以做出决断的那些,才送到他的面前。饶是如此,每天依旧将他累得精疲力竭。今日又一直忙到了午时三刻,才终于放下了笔,伸着懒腰扭头四望,“哈——”
外边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房檐处原本像瀑布一般的水流,也早就变得淅淅沥沥。目光透过太监们专门留出来换气的窗口,郭威甚至看到了几点繁星。这令他心中顿时一喜,猛地站起身,就准备到院子里活动筋骨。
“陛下忙完了?微臣又是启奏!”一个沙哑的声音,却从耳畔响了起来,吓得他本能地躲闪,差点没一头栽倒。
“陛下勿慌,是臣,枢密使王秀峰!”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隐隐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臣刚才看您批奏折批得入神,所以才没让太监们打扰您。”
“秀峰兄,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了朕这里来了?”郭威惊魂稍定,哭笑不得地询问。
他到目前为止,后宫里只有两个妃子。所以并不怎么在乎外臣进出。但枢密使王峻大半夜突然到访,并且还能做到让他毫无察觉,就有些太过分了,甚至让他隐隐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些不安。
枢密使王峻,却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有事可以随时入宫进谏,是郭威当众许诺给他和几位肱骨之臣的特权。而郭威能痛痛快快坐上皇位,不再像先前那样扭扭捏捏,也多亏了他当即立断,派人结果了刘斌的小命儿!
所以,在王峻眼里,大周江山的建立,至少有自己一半儿功劳。在国事上,自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真的没有必要跟郭威客气太多!
“微臣也不想半夜来打扰!”带着几分不满,枢密使王峻如实回应,“然而微臣今晚却听闻,高怀德回了汴梁,随身还带着前线的告捷文书。微臣想问一问陛下,告捷文书在哪?澶州节度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何要让高怀德绕过枢密院,将文书直接送到陛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