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飞掠出皇宫,天色大亮。苏倾国在条僻静的小巷停步,放下慕容九州,从袖子里掏出地图,认真找着自己如今身处的方位,一边安慰慕容九州:「他们一时半会追不上我的,等我们回到兵营就更安全。」
慕容九州却只垂首看着横躺在他臂弯里的慕容真,平平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苏倾国讶然,想问原因,突见男人自白色的绸缎内衫上撕落片衣襟,咬破食指,蘸血在布上疾书。信成后,递给苏倾国。
「替我把这交给舜安王。今后,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那我呢?」苏倾国脱口问,他看不到慕容九州低垂的脸上是什么神情,等了一阵也仍旧听不到回答,心酸的滋味不禁又从胸口冒了出来。
他闷声道:「慕容,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我以后不再跟你做那个好了,不会再惹你生气。你就跟我回玄天崖吧,嗯嗯,你要是讨厌那里,那让我跟着你行不行?不然你一个人会被贺兰听雪抓到的。」
最重要的是,万一他让慕容九州独自走了,男人说不定转身又会去抹脖子。
慕容九州抬头,冷冷望着苏倾国,不出声。
「就这么定了!先服解药吧!」苏倾国把男人的缄默当成默允,笑着取出了忠魂蛊的解药,塞进慕容九州手中。
当天正午,慕容眉巡视过兵营,返回自己帐中,惊见案上摆放的瓜果酒菜全被洗劫一空,只留下幅血书那布片,他认得是慕容九州的内衫料子,笔迹自然更熟。
看完血书,他负手在帐中兜了大半个圈子,最终叹息着摇了摇头,步出营帐,眯眼远眺艳阳下巍峨城墙。
雄图霸业,盛世河山,自古引豪杰英雄竞折腰。他追随的九州皇兄却竟然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战果。
慕容眉笑了,喃喃自语道:「皇兄你倒走得潇洒,都不管祖宗基业。你这一甩手,可要把我给累苦了。」
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他面前,唯有进攻这条路可走。
他转身,面对身后将领,微笑:「全军戒备,今晚四更,攻城!」
烽火狼烟,染尽云天。
玄天崖的朝阳鲜红如丸,将矗立在断崖边的人全身都披上层金芒。唯有灰白长发,随衣袂临风飞。
慕容九州静静凝视脚下风起云涌,白浪翻滚。双手温柔地抚摸着一个黑色小瓦罐。
冷冰冰的罐身,已经被他的手捂得微热。这样,他的真儿在里面才不会觉得冷。
回玄天崖前,为了不让慕容真的尸体在途中腐烂,他亲手捡来柴禾,架起火堆,看着慕容真逐渐被火舌吞没……然后,亲手把骨灰慢慢收进了瓦罐。
兜兜转转算计半生,得到的,也不过是手里这一捧骨灰。
侧首望向东方,一片平台突出峭壁,隐在云雾间,遥不可及。
他知道,数里外那平台是苏倾国每天清晨做早课的所在。苏倾国此刻,想必还在练功。
慕容九州缓慢收回了视线。
答应和苏倾国回来,只因为他不想这傻子亦步亦趋跟着他在外流浪。纵使苏倾国武功再高,也难敌贺兰听雪麾下千万兵马的追剿。
满身罪孽的他,不配再让任何人为他丧命。将苏倾国哄回玄天崖,他也就别无牵挂。
他无声地笑了笑,抱紧瓦罐,纵身跃下断崖。
震惊之极的大叫惊散了崖顶流云飞絮。
苏倾国今天功练到一半,便觉得心神不定,匆匆离了练功台回屋,行经断崖附近时正见到男人挺立崖边,刚要提醒慕容九州别像上次那样失足坠崖,那一幕就在他面前重演。
他不假思索纵身急跃,紧随慕容九州跳了下去。
层云重雾,从慕容九州眼前飞快闪过。心情,却静若止水。
血红长鞭突然扯开云幕,如上次般卷住慕容九州,拉近苏倾国身边。
苏倾国一手依旧握着那株粗长藤蔓,一手勾住男人腰身,看见男人手里的瓦罐,他再单纯也猜到慕容九州这回绝不会是失足跌落。
慕容,仍是那么讨厌他,宁可跳崖也不愿跟他在一起么?
「为什么,慕容?」他茫然低语:「我说过不会再跟你做那个的,你还在恨我?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不再生气?」
慕容九州平静地凝望着苏倾国双眸,终于微微勾起了嘴角,倦怠而讥讽。「都是我的报应。」
「什么?」苏倾国听不懂。
「放手吧。」慕容九州轻叹,低笑,「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身体。可你看看,我头发都快全白了,人也会比你先苍老,你还每天守着我,看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
「不是!」苏倾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慕容九州,急得额头青筋凸出,大声道:「等你老了,我还是一样喜欢啊!我才不要你跟方歌涯似的永远都不会变老,像个老妖怪!」
见慕容九州依然无动于衷,他暗地里咬了下嘴唇,对男人祭出了打从三岁起就未曾再用过的杀手锏。噙着两眶泪花,他眼泪汪汪地盯住慕容九州,哀求道:「我知道之前不该硬把你劫回来的。慕容,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慕容!你罚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慕容……」
这招一哭二求,小时候用来跟师侄徒孙们讨糖果,百试不爽。等稍微懂点事,明白自己辈分有多高后,苏倾国当然摒弃了这么丢面子的方法,改拿长辈身分逼大伙乖乖孝敬糖果。
不过,若能让慕容九州回心转意,苏倾国不介意在男人面前丢脸。
慕容九州只觉眼角有点抽筋,双目一闭,压下心底那些微波澜,再睁眸,对满脸期待的苏倾国摇头道:「我不可能喜欢你!永远都不会!苏倾国,你就放手吧!」
苏倾国呆了好半天,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最终一笑,一颗泪珠终是掉了下来,飞落空中。
「好,我听你的,这就放手。」他轻声说着,慢慢松开了五指。
慕容九州脸色骤变,只因苏倾国放开的并不是他,竟是支援着两人重量和生机的那株藤蔓。
天下间,怎么真会有这种蠢人!
怒吼声里,两人身影急遽下坠。
「你个傻子,谁要你陪我一起死?你——」
慕容九州仍喝骂不绝,忽地脸颊一暖,苏倾国的面孔已贴住他。
热热的眼泪瞬间也沾湿了他的脸。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慕容,不要再讨厌我。」
苏倾国轻蹭着男人似有些发僵的脸庞,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
地面的树木碎石由模糊渐转清晰。慕容九州紧咬着牙,蓦然腾手一掌,将苏倾国打飞,撞向陡壁间凸起的嶙峋岩石,而他自己却因这一掌反震,更快地往地面坠落。
苏倾国本能地抓住块岩石稳住身形,低头,骇然见慕容九州将落地时,撞断了两根树枝,仰面朝天重重摔到地上。
「慕容!」他飞扑而下。
男人紧抱瓦罐的手一点点松了,双眼似乎在望朝他扑来的苏倾国,又似乎在望上方那一片天。脸上,笑容淡淡。
红得令人心悸的血,从慕容九州脑后的草丛间渗出,缓慢向四周流淌,染红了灰白长发……
「砰!」一声,玄天府紧闭的两扇黑木大门,禁不住数名侍卫架着擂木合力撞击,轰然倒地,扬起阵灰尘。
枝头鸟雀顿被惊飞,展翅冲入天空。夏蝉声声鼓噪乱人耳。
每间屋宇均门户大开,屋内家私被褥放置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人。
侍卫们搜了一轮,都没找到一样活物。
「侯爷,您看……」陈六合已经升任禁军统领,一身官服尽露春风得意,向身旁锦衣男子笑道:「依属下看,玄天府的人定是收到风声,知道侯爷要发兵讨伐,闻风丧胆逃走了。这全仰仗侯爷神威。」
「行了。」贺兰听雪皱眉,摆了摆手,陈六合讨个没趣,讪讪退后。
贺兰听雪游目四顾,看着空城一般的玄天府,茫然若失。
距苏倾国离去那晚已有数月,与慕容眉攻城那一战,双方都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幸亏他手底收罗有陈六合等江湖奇人异士,乱军之中斩杀了慕容眉麾下多名勇将,才略略扳回劣势,趁胜迫得慕容眉退守干水。
为恐夜长梦多,他将假太子原定于三月初三的登基大典提前举行,挟假天子召集了几个与慕容眉素有仇隙的藩王来京,大行封赏,策动诸人连手起兵慕容眉的大军。
那慕容眉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联合不少边关武将,盘踞金盛南方半壁江山,在舜安州自立朝堂,自称皇族正统,与京城分庭抗礼。
战局僵持不下。而慕容九州尽管未再出现过,可只要一日不除,始终都是扎在贺兰听雪心口的一根毒刺。
斩草必除根!绝不能给敌手有任何机会东山再起。
所以,半月前,当追查到慕容九州藏身玄天府,他下令血洗玄天府,务必将慕容九州和党羽全数歼灭。
亲自领兵跋涉千里,站在这里,固然是为了亲眼见慕容九州授首,内心深处,却渴望着再看一看苏倾国。
不知道,慕容九州若死,小苏还会不会再把关切的眼光移回他身上?
攻山之前,这疑虑已在贺兰听雪心里转了千百遍。但如今人去屋空,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当面向苏倾国问出这个问题。
贺兰听雪怅然笑一笑,停步,发现自己适才心有所思,竟信步走到一片清幽林间。
夏日穿过浓郁青碧的枝叶,在草丛里摇晃洒落无数光影。一股肉味,就从他前方的那间小屋飘出。
贺兰听雪怔了半晌,猛地快步上前,推开了虚掩的竹扉。
屋里自然也没人。靠窗的云石书案上,放着盘黑糊糊的烤鸭,旁边的紫金如意坠子下,还压着张纸笺。
贺兰大哥,这鸭子是我昨晚通宵亲手烤的,我才烤焦十七只鸭子就学会做这道菜了。味道比起水云斋的烤鸭差一点点,不过我一直都想能还只烤鸭给你。
贺兰大哥你如果看见了,一定要尝一尝。
你送我的坠子,也还给你,你也看到了,我武功很高,没人能害得到我。要是贺兰大哥你不再叫人来杀我和我的徒子徒孙们,那就更好了。
还有,我从来没想过跟你作对,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慕容,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我也不管他,他会更伤心,会死。虽然他现在一样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可是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好几次我看见,他一个人看风景的时候,会笑。
贺兰大哥,你知道吗?慕容现在笑得比以前更好看。
啊!慕容他醒了,我要帮慕容洗脸,就不多啰嗦了,其实这已经是我写过最长的一封信。苏璇他们都夸我最近勤快好多。
我走了。贺兰大哥,保重。
慢慢地看完最后一个字,贺兰听雪心头五味交杂,竟不知自己是想笑想怒还是叹。怔忡许久,他伸手撕下点焦黑的鸭皮,塞入口中。
苦涩的味道立时从舌尖开始,逐渐溢满了嘴、喉咙、胸口……
突然间,水云斋初遇那一天的情形犹如画卷铺开眼前。一切人,一切物,均已泛黄,只有苏倾国仍鲜活无比,笑咪咪地向他道着谢,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却始终盯牢桌上的烤鸭子。
「呵呵……」贺兰听雪终是忍不住苦笑。
「侯爷?」陈六合循声至门口,见状微愣,随即躬身请示下一步行动。
贺兰听雪收起紫金坠子,一路走出小屋,再无留恋。
「慕容九州及其党羽既已伏诛,就替我一把火烧了这里。退兵回京!」
一泓清流自云霞缭绕的山巅挂落,飞珠溅玉,最后泻入山坳小潭,化开烟水空蒙。
潭边,一大群汉子撩高了衣袖,伐木建屋,担泥砌砖,忙得不亦乐乎。
「大伙儿加把劲!府宗说了,早些把新府建成,府宗就亲自下厨煮一桌好菜慰劳大伙。」楚信巡查着各处屋宇进度,一边给弟子们打气。
不少弟子立刻脸色大变,偷偷咕哝道:「那还是越慢建成越好。」
楚信耳尖听到了,笑骂道:「你们这几个小猴崽子说什么呢?」转头正看见仇若痕面含悲痛,匆匆走近。
「我收到音讯,贺兰听雪那厮将玄天府烧了。」仇若痕声音不大,可弟子都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活。
尽管当初众人一致同意府宗的提议,避开官兵锋芒,另找地方重建玄天府,但听到百年基业被付之一炬,伤怀自是难免。
众人沉默了一阵,才陆续恢复了手里活计。
「苏师叔呢?」仇若痕问楚信。
楚信有气无力地一指炊烟袅绕处。「老地方,厨房里,缠着苏璇学做菜呢。」
仇若痕猛咳两声,绕过小潭,走进不久前刚搭建起来的厨房,才跨进门,就险些被股浓烟熏出了眼泪。好不容易等眼睛适应过来,他看见苏倾国正手忙脚乱,将一团黑得辨不清本来面目的东西盛进碗里。
「仇若痕,你来得正好!来,来,试下我刚学会的八宝饭。」苏倾国献宝似地把这碗焦炭递到仇若痕面前。
仇若痕额头悄然冒出两滴冷汗,支吾道:「苏师叔,弟子是来禀报您,玄天府被贺兰听雪那厮一把火烧了。」
正忙着给苏倾国善后的苏璇「啊」一声叫了出来。
苏倾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几间空屋子而已,他想烧就让他烧去。府里所有人不都好好地在这么?有玄天府人在的地方,就是玄天府。」
他把筷子往仇若痕手里一塞,「来,别光顾着说话,尝尝我的手艺啊!」
「这个,苏师叔,你这饭里没下泻药吧?」仇若痕硬着头皮问。犹记得撤离玄天崖的时候,他亲耳听见这小师叔跟方歌涯讨了泻药,说要涂在烤鸭上款待贺兰听雪。
「仇若痕,你有得罪过我么?」苏倾国瞅着他,哼道:「贺兰听雪这么不给我面子,来攻打玄天府,我当然要小小地教训他一下。你不敢吃,一定是背地里说过我坏话,做贼心虚。」
「不敢不敢。」仇若痕连忙撇清,咬咬牙,挟起一筷子焦炭。
苏璇同情地看着他,悄声道:「仇师父,你好歹吃上两口,记着马上去找方先生就医。唉,府宗做的饭菜,就算没放泻药,也一样能让人拉上几天几夜的。」
苏倾国耳目何等灵敏,瞪了苏璇一眼,道:「今天我和慕容的饭菜呢,好了没有?」
「早煮好了。」苏璇抿嘴笑,将个漆花食盒放到苏倾国手里,「党参枸杞老鸡汤、桂花鱼、云腿豆腐、南乳小方肉还有香米饭,都齐了。」
苏倾国满意地点点头,拎着食盒出来厨房。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仇若痕的干呕声。
真不给面子!苏倾国黑了脸,不过并没有打算折回厨房发威。现在,陪慕容吃饭最大。
苏倾国的新居就建在大片绚烂如火的枫林旁。红叶轻摇,旋舞着飞过半启窗扉,又转瞬被秋风吹上半空,继续飘零。
临窗一辆木制轮椅里,慕容九州静静坐着,目光宁静而悠远,似乎正在欣赏漫天枫叶萧萧。
原本形状接近完美的手掌搁在轮椅漆黑的扶手上,显得有点苍白消瘦。
他身旁坐着方歌涯,正手持银针,凝神静气地替慕容九州扎着头上经穴,疏通血脉。
几个月前那一摔,并没有当场夺走慕容九州的性命,却重创了颅脑。方歌涯与谈笑两夜未曾合眼,全力施救,总算将慕容九州从阎王手里拖了回来。
可醒来后的慕容九州,周身都已瘫痪,连根小手指也动弹不了,甚至说话的能力业已失去。
「除非有奇迹,否则他后半辈子,就是个活死人。」
当方歌涯向苏倾国宣布实情后,就看到苏倾国发了半天呆,然后游魂般飘出屋。
他以为苏倾国会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偷偷哭一场,谁知苏倾国很快又冲回他面前,盯着他,不停地问着同一句话。
「你一定能医好慕容的,对不对?对不对?」
他并无把握,但面对苏倾国那濒临碎灭的眼神,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去尝试。
于是,他每天都来为慕容九州针灸刺穴,化解颅内瘀血。谈笑也自告奋勇地前往深山老林,去采集珍异草药。
见苏倾国入内,方歌涯收起银针和药箱告辞,等明天再来施针。
「慕容,今天有你最喜欢的桂花鱼,多吃点饭吧。还有那个小方肉,我叫苏璇炖得很酥,入口就化,你肯定也会喜欢吃……」
苏倾国边絮絮叨叨,边剔掉鱼刺,把鱼肉汤汁和米饭拌匀,含一口嚼松软了,俯身喂进慕容九州嘴里,用舌头将食物推进男人喉咙口,再喂上一口鸡汤送饭。
慢慢吃完一顿饭,再打水、洗脸……等忙碌完,已足足过了个把时辰。
慕容九州的表情自始自终都没有丝毫变化,只凝望着窗外。
苏倾国顺男人的目光看向空中无边飞花落叶,笑道:「慕容,我们出去散心?」
他推着轮椅出了屋,碾过地上厚厚一层叶子走进枫林深处。
青山迢迢云烟生,丹枫似火焰,与天边色彩斑斓的霞光交织绵延着,浓淡变幻。一片片的红叶,随风缱绻,舞尽金秋,沾上他和慕容九州的头发、肩膀、衣衫。
「再过些日子天气就快冷了。慕容,我想找人给你做几件厚袍子过冬,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面料?雪白的,还是黑色的?其实呢,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很好看……」
苏倾国一直都在跟轮椅里的人轻声说话,听自己的声音在辽阔静谧的天地间回响。
「你那个师兄,我也叫师侄他们四处打听去了,没有听到死讯,他应该还活着。要是哪天找到他了,就带他来见你,那我忙的时候,他就可以陪你聊天解闷。慕容,你说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着,将轮椅推到了枫林尽头的一片花海前。
奼紫嫣红,如幅无边无际的巨大织锦覆盖了大地。
满天的飞花纤絮,悠悠飘过两人身周。
苏倾国游目在花丛中搜寻着,倏地跳了起来,兴奋地指着浸润在夕阳里的几株黄色小花朵道:「慕容,你看,你种的花开了。」
一掊黄土犹新,掩埋着慕容真的骨灰罐子。坟头的花籽,也是数月前苏倾国握着慕容九州无力的手,播下的。
他冲向冢前,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想拿回去给慕容九州看。
回首刹那之间,正见男人微扬起唇角。
淡淡的笑,若清风无羁,却被晚照留在了这秋山中,亦深深印刻进苏倾国眼瞳里。
这一生一世,纵有万千美景在身旁,想永远注视着的,也唯有眼前这一人。
他对着慕容九州,痴痴望,忽然哭了。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慕容,你就好起来吧……你想离开,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拦你了啊!」他走近轮椅,蹲着抱住男人双腿抽泣,「你永远都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可我不要你变成这个样子。慕容,我心里真的很痛,慕容……」
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男人衣衫上,很快印湿了一片。他还有许多话积压着,想跟慕容九州说,但到了嘴边,最终全化成呜咽。
其实,说什么,都已枉然。他甚至不知道慕容九州是否还能听到声音,不知道男人的世界是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白。
蓦地,他兀自捏在手里的那朵小花动了下,力道轻微之极,却令苏倾国整个人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一只手掌正慢慢地从他手中拿起了花朵。
「慕、慕容?」期盼过无数次的奇迹突然呈现面前,苏倾国反而不敢相信,颤抖着伸手,想摸下慕容九州那只手,又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慕容九州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抚上苏倾国的脸,替他拭着眼泪。
「呵呵……」几声低笑自男人胸膛响起,那是苏倾国这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苏倾国,你哭得真……难看。」男人微笑着,站起身。
苏倾国又痴了,望了许久许久,猛地一跃而起,用力搂住慕容九州的脖子,嚎啕大哭,一边口齿不清地不停叫着:「慕容、慕容……」
「好了,你再哭下去,全玄天府的人都要被你引来了。」
慕容九州拍着苏倾国背心安慰,颇为无奈地微蹙眉,望向前方。
方歌涯站在落霞下,同样无奈地朝慕容九州耸了耸肩,自言自语低声道:「莫说我没提醒过你,这小家伙一哭上瘾,可是府里出了名的惊天动地,你自己想办法收拾吧,谁要你这么快就忍不住露馅了,唉!」
早在一个月前,慕容九州便已神奇地恢复了肢体行动能力,却要他严守秘密,瞒住苏倾国。
他明白慕容九州多半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面对苏倾国的纠缠,才想继续装伤。而他,略作考虑后,很爽快地答应陪慕容九州把戏演下去。
谁叫慕容九州和苏倾国落崖那天,他和谈笑散步经过断崖,好巧不巧顺风听到苏倾国在大声嚷嚷,说他像个老妖怪,害他当场乌云满面。
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目无尊长!合该受点教训。
只是这慕容九州也太快心软了,换做他,至少得让苏倾国再心疼上个一年半载。
他看了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苏倾国,笑着转过身,对不知何时已经聚拢过来的玄天府弟子们挥手。「都跑来这里干什么?没见过小家伙哭么?」
「还真是好多年没见过了。」众人异口同声回答,随即跟着楚信一窝蜂地冲向苏倾国。
「苏师叔,乖,别哭了。」
「我这里有糖啊,苏师叔祖……」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哄着苏倾国,仇若痕捧着肚子,由苏矶搀扶着穿过枫林,边奔向众人边大喊道:「好消息好消息,刚从千音堂传到的,贺兰听雪那厮在回京途中给人掳走了。呃——」腹中又一阵异响,他脸刷白,转眼看见方歌涯,顿时像找到救星一样冲上前。「方先生,救命!」
身边乱成一团,苏倾国却根本没理会,哭到两眼发涩,他终于抽噎着拉过慕容九州的袖子擦了眼泪、鼻涕,望着暮色里的容颜道:「慕容……」
「怎么?」对上苏倾国可怜兮兮的眼神,慕容九州尽量放轻了声音。
「那个……」苏倾国委屈地道:「你刚才居然说我哭得难看,不是真的吧?小时候,大家都说我哭起来也是最好看的。可你嫌我难看,我好难过。」
在两人边上竖起耳朵偷听的众人「哇」一声,险些集体晕倒。
闹半天,敢情他们的小府宗是因为被慕容九州说了一句哭得难看,才变本加厉地大哭。
慕容九州额头青筋一闪,咬着牙,低声挤出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