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后,高纬没想过会再次感受到日子是这么难熬,与陈涴分离才第三日,内心的无力与厌倦已然比往日里多了一倍。
她不由恍恍惚惚记起了前世里那段被北周囚禁了数月直至厌烦生命的最后时光,再加上赵书庸至今未办好自己交代的事,让她心中更是浮现了一层隐隐的怒意。
赵书庸看出了高纬不同寻常的烦躁,转了转眼珠子,凑到高纬跟前说道:“爷,您要是实在无聊,不如去姑苏城外游览一番吧。”
高纬紧闭的眼睑动了动,头依然靠在自己支在小几上的胳膊上,眯眼看着赵书庸:“这主意不错,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不若去虎丘山吧,正好可以去看看阖闾剑池。”“成!现在就去!”高纬立刻站起了身,大步跨向房门处。
赵书庸回过神,看到几上的人皮面具,赶紧喊道:“爷!面具!”已经黏好黑髭的高纬厌恶地看了一眼面具:“今儿就不带了!”
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赵书庸还站在那里,蹙眉道:“跟着。”赵书庸应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
一刻后,虎丘山
手握玉骨扇的高纬无视其余人的目光,一进虎丘山,就直奔虎丘剑池。
却见剑池边围着不少人,人群中还不时传来叫好鼓掌声,高纬不由好奇。
让护卫开出了一条小道,高纬才看清了剑池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知是谁人竟在剑池旁放着四五方紫檀大几,右侧摆着几方已经研磨好乌墨的澄泥砚,中央是一堆整齐放置的宣州纸,最左侧是数支紫毫、狼毫笔。
命赵书庸一打听才知道:这几方大几是刺史方靖所摆,不论白丁还是大儒皆可挥毫为剑池取名,书法翘楚者,便会被凿刻于石碑上,立于剑池旁。
高纬来了兴趣,翻了翻最外侧大几上堆放的已经被书写的宣州纸,眼中猛然精光一闪,眯着眼盯着其中一张写着“阖闾剑池”的宣州纸。
上面挥毫自如的娟秀正楷,纵然主人特意改变了些笔法,但高纬还是认出了是穆宁雪的笔迹。
旁侧是朱色的批注评价:笔体纤细秀丽,笔法细腻流畅,然后劲不足,诚为憾意!
高纬点了点头,这评价确实是客观又通透。
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确认没有穆宁雪的身影后,轻轻呼了一口气,提起一支狼毫笔,迅速写下四字:海涌剑池。
虎丘山本名海涌山,思忖再三,高纬还是决定用海涌为名。
刚刚直起身子,就听到一声:“好字!”
高纬闻声回头,一身鸦青道袍的鹤发童颜老道含笑站在她两步外,两名护卫紧紧握着刀把,死死盯着老道。
高纬挥手命他们退下,朝老道问道:“道长觉得这是好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而且。。。”老道突然盯着高纬:“隐隐有一股皇气。”
高纬袖中的左手猛然握紧:“道长慎言!”老道低低一笑,捋了捋白须,不置可否。
等到高纬把那张宣纸夹杂到那些宣纸里后,老道又道:“贫道略通周易之术,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高纬略一沉吟,应道:“既然这样,不若去那里的茶摊吧。”老道顺着高纬指的方向一看,点了点头。
茶摊内
老道喝了一口茶,淡笑道:“不知公子八字为何?”“天保七年,五月五日,午时二刻。”
老道叹道:“丙子年的恶月毒日啊!”又笑道:“不过幸好公子出生时辰临近一日中阳气最重的午时三刻,才让公子得以续命,命格也大变。”
捋了捋白须,继续道:“原本公子诞生月日为一年中最毒者,是早夭之命,但老道没猜错的话,公子应该是早产吧。”
高纬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这便对了,就是因为早产,改了命格,让公子变成了毒子,却也成了大贵之子。”
老道突然呵呵一笑:“不过想来也是,与当今圣上诞生月日时刻皆相同,又岂能不是大贵之相?”话罢,用指尖沾了些茶水,在黑漆杨木几上写了一字,又面色不变地用宽袖遮住。
高纬抬起眼睑,问道:“道长可否帮我算算我的寿命?”
老道右手五指测算了一番,淡淡说道:“天道大贵之相,却很少有承担之命,公子天生福厚,但祖辈杀孽太重,损了后辈的寿命,老道算了算,恐怕公子熬不过五五之岁。”
赵书庸立刻急了:“你这老道胡说什么?!”却被高纬伸手拦住,高纬勾唇一笑:“道长,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你不知道吗?”
“这五五之岁并不是天机,可公子二十五之后,却是天命,只有苍天能测算到。”老道长叹一声,随即起身:“老道还有事,告辞了。”
高纬垂下眼睑,盯着面前茶碗,不置可否,老道便自顾自离开了,随行护卫没高纬的命令也不敢拦着。
老道走后,一名护卫突然凑到高纬耳边说道:“陛下,奴才记起来了,那老道是五年前上巳节,让您点七柱香的老道。”
高纬猛然转头问道:“当真?”“奴才确认!”高纬立即站起身,环顾四周,却已经找不到老道身影。
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老道方才写的字,赫然是一个魏碑的“帝”最后的一竖又窄又短,仿佛在照应老道所说的短寿之岁。
再想到这些年自己一直命“龙隐”去调查老道底细,却都是毫无线索,越发害怕老道的隐秘与可怕。
盯着那个“帝”良久,终于忍不住将自己茶碗里的茶挥去,盖住了那个“帝”,之后拂袖而去。
没曾想刚出茶摊就遇到了同时走出佛寺也是自己最不想见的熟人。
高纬看着面前女子,就算隔着帷帽,高纬也能感受到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去看女子。
女子藏在帷帽中的薄唇勾起了淡淡的弧度,开口道:“怎么?不想见我?”
高纬的目光四处游离,嘴硬道:“还不是怕你用匕首刺我。”
女子轻笑一声,抖了抖袖袋:“看吧,今儿我可什么都没带。”
高纬尴尬一笑:“我不过是开玩笑,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走到一半,穆宁雪将身子一移,挡住了高纬。
高纬的口鼻与穆宁雪的帷帽当即近在咫尺,高纬的脸霎时红了,握拳抵在唇上,干咳一声:“你要干嘛?”
“今日那玉器铺的掌柜提前将珊瑚树送来了,还将押金还我,我这才知道是你买下珊瑚树送予我。”
“那段日子里,你很照顾我,那株珊瑚就算是我的谢礼吧。”高纬选择性忘记了最后穆宁雪用匕首威胁自己的那段。
“可我却不能坦然接受,不如我带你去看看江南田郊赏春吧,让你能更好地了解百姓生活。”
高纬下意识想开口拒绝,却被穆宁雪不知何时钻进自己袖中的手掐住了指尖,而且不断用力,大有“你不答应我不放手”的架势。
不得已,高纬无奈点头,之后直接被穆宁雪拉走,徒留两人的仆从。
半个时辰后,苏州西郊
临近五月,田里的水稻已然长成,成熟之势已现,远远望去,田郊皆是黄绿一片。
高纬和穆宁雪骑马走在稻田小道上,高纬撇头看着自己身侧的稻田,穆宁雪则静静骑马,左手执着马缰,右手攥着月牙玉坠。
两人各自的护卫仆从迫于命令,远远跟着她们,一边担心自己的主子,一边防备另一人的护卫。
前方的稻田里突然出现嘈噪声,两人闻声抬头,一起挥动马鞭,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赵书庸等人赶紧跟上,却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狗奴!居然敢偷懒说主子的闲话!要是到时候交不上租粮,谁都吃罪不起!”驼色衣袍的青年男子恶狠狠地用马鞭鞭打着脚下衣衫褴褛的老农,老农挨着皮鞭还不忘用身子紧紧护着小孙儿。
他身后胡床上坐着一名浅蓝衣袍的八字须男子,习以为常地看着面前一幕,身旁站着的几名同样驼色衣袍的男子面带讥讽看着祖孙俩。
抽人的男子正打得痛快,马鞭突然被挥过来的一条马鞭勾去,扔到远处。
男子一怒,抬头一看,骑着突厥马的黑髭青年正冷冷看着自己,素来连官府都不怕的男子心中居然出现惧意。
强撑着身子,底气不足地低喝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管我们的事!”
“我要是不阻止你,只怕这祖孙都会被你打死。”低头看了一眼依然瑟瑟发抖的老农,问道:“你凭什么下狠手鞭打这老人?”
“这是我们府上的佃农,便是打死了,也不用别人管!”八字须男子身边的另一名驼袍男子叫道。
高纬微微眯起眼,沉声道:“《大齐律》明文道:恶意杀人者,轻者流放五千里,重者腰斩!”
八字须男子冷笑:“流放?腰斩?只怕就连刑部都不敢将我们判刑!”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凌驾于律法之上!”攥紧了马鞭,高纬压下了怒意。
“小子,你可听好了!我们几个是秦国公胡府的!也就是成懿太后和当今左娥英的家族,当今圣上和东平王的母族!何人敢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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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一惊,她是知道自己名义上舅舅胡长仁贪财恋权的秉性,但她没想到他居然敢无视律法,草菅人命。
“怎么样?怕了吧!”八字须男子得意洋洋地走到两人马前,目光移到穆宁雪身上,在她纤细玲珑的身形上转了转,坏笑道:“这位小娘子看着很不错,来让我看看帷帽下是什么姿色。”
手刚要碰到穆宁雪的衣衫,一条马鞭便迅速挥下,男子疼的大叫一声,抱着渗血的伤臂,在地上打滚嚎叫。
高纬眼中隐隐泛着怒火,冷声道:“她也是你这狗奴才能碰的?”
八字须男子好不容易缓过劲,一边额冒虚汗,一边转头吼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啊!”
那几个原先被吓楞的驼袍男子被一吼,回过神,纷纷撸起袖子,冲向高纬和穆宁雪。
高纬勒紧马缰,拉住受惊的突厥马,并顺势挥起马鞭,打倒一个驼袍男子,大声喊道:“赵书庸!”
赵书庸听到喊声,当即带着护卫骑马上前,穆宁雪的随行护卫们也跟着前去。
只会仗势欺人的恶奴岂是训练有素的护卫的对手,不一会儿,八字须男子就被押到了高纬面前。
高纬他面前,微笑道:“你方才说无人敢管你们?那我告诉你,这天下都是我的,任何人我都敢管!”
男子被吓傻了,疙疙瘩瘩说道:“您是陛陛。。。”高纬示意护卫塞住他的口,没让他说下去。
对赵书庸吩咐道:“你带着这几人去牙门(衙门),命方靖按照律法处置,不准徇私!”“是。”
高纬转身时,看到穆宁雪已经扶起老农祖孙,让老农坐到八字须男子的胡床上,还将自己水囊里的水供他们饮用,高纬眼中划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就回复平静了。
高纬坐到穆宁雪身侧的锦布上,开口问道:“老人家,他们是不是一直这样对待你们这些佃户?”
老农幽幽叹了一口气:“人不如狗!”淡淡的四字却让高纬和穆宁雪的心猛然一沉。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官府领田?”高纬继续问道,没发现带着帷帽的穆宁雪默叹一声。
老农苦笑:“如今官府哪还有田啊?原先要分与农民的田地早就被那些勋贵圈走了,农民根本无田可领!”
“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攒钱买田?”老农看了一眼高纬素净白皙的双手,摇了摇头:“买了,买了三次,三次都被兼并了!”
“什么?他们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反均田令,兼并田地?就不怕官府查吗?”高纬不敢相信统一的高齐,土地兼并还会这么严重。
“那些小勋贵,官府还敢管,最大的那三个勋贵家族,官府讨好还来不及,又岂敢管这事?”“那些勋贵是谁?”
“斛律氏、胡氏还有陈氏这三家外戚。”高纬大惊:“此话当真?”
老农点了点头:“北方田地大半是斛律氏所占,小半部分是胡氏,而这南方则是一半胡氏,一半陈氏。。。”
老农说到一半,低头看着自己瘦弱的小男孩,慈爱道:“水儿,还会唱祖父前些日子教你的歌谣不?”
男孩点了点头,唱到:“如今太平世,人却难太平,天下皆姓高,但地分为十,五成姓斛律,三成归胡氏,陈氏占余下,天下难太平。”
一直到骑马返回城中的途中,高纬还轻念着“天下难太平”这句,脸上不明喜怒。
渐渐地,高纬收了声,低低问道:“你是故意想让我看到这些的吧?”
穆宁雪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把握,毕竟虽是农忙时节,也未必一定会有这仗势欺人一幕,但没想到这些恶奴还真是不消停。”
“你到底想干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眼中的安居乐业的太平之世只是小部分的,实际上大部分的百姓农民都在过那样人不如狗的生活。”
“你若是想改革,最应该要除去的不是那些士族和其余勋贵。。。”穆宁雪盯着高纬,一字一句说道:“而是这些和你枕边人有密切关系的外戚。”
高纬看着被夕阳余晖照映着的已经摘下帷帽的穆宁雪,心中猛然涌现一种想要得到她的冲动,以前的逃避情绪荡然无存。
与穆宁雪紧紧对视:“你听着,朕以皇帝之名起誓,在我的有生之年里,一定会把外戚与土地兼并之事彻底根治,让‘难太平’变成‘真太平’!”
穆宁雪没说话,嘴角却出现一个微不可查地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不造老道的请看21章,就是七柱香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