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帝年纪轻轻就代魏建齐,朝廷中自是有很多对其不满的人,为了杀一儆百,本性冷厉的高洋,重用酷吏的同时,更是创建了许多牢狱酷刑。
这些酷刑传至如今,甚至达到了精细的地步,导致两都官员尤其是老勋贵对于天牢都不寒而栗。
尽管高纬特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在牙门内堂等了一盏茶,胥吏才来请高纬和高俨前往天牢。
邺都有两座天牢,一座就是在东魏迁都邺城时建造、用以囚禁已经认罪的勋贵平民以及宗室的邺城天牢,另一座就是在天保年间建造、比之前者稍晚小了近一倍的清都狱,用来对各种犯人施展各种刑罚。
清都狱很暗,也很冷,尽管每月都会彻底冲洗,但还是可以闻到经年累月沉积的血腥气,高纬忍不住用袖中绢帕掩住了口鼻。
“不成,我实在受不了这味道,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们吧。”刚说完,高俨立刻逃之夭夭,不给她驳回自己请求的机会。
她无奈地轻叹一声,用眼神示意领路的胥吏继续前进,胥吏明白此人可以让有着郡王身份的清都尹亲自拷问犯人,身份一定不低,小心伺候一定没错。
所幸这里虽然暗冷,但不是很深,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坐到高绰身旁,气定神闲欣赏着宇文达如今的景象:
脸色惨白的宇文达被绑在木桩上,双脚下垫着高低不等的木板,有几缕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下巴滴着水滴,身上中衣有些湿,应该不是被水浇湿的,中衣内露出两条细绳。
“把他弄醒,我有事问他。”高绰颔首,用眼神示意宇文达身边的狱吏,身材魁梧的狱吏应了一声,随即将手中木棍朝宇文达双腿下的木板挥去。
木板被打落了几块,宇文达下半身惯性下倾,捆着腰部、头尾都系在木桩下部和系在木梁同时绑在腋下的细绳立刻朝着两个方向使劲拉扯,使得宇文达生生被疼醒。
这种细绳坚韧难断,捆法难解,当年文宣帝最初是直接在宫中折磨勋贵大臣,所以最先是由禁军创造新颖刑罚,其中就有这种细绳,其后由清都狱完美继承,并结合木板,研制出这套刑罚。
“宇文达,这缚绳滋味如何?”听到高纬的声音,宇文达艰难睁开了眼,嘶吼了一声,却让身上更加疼痛。
高绰皱眉下令:“继续。”狱吏得令,蹲下、身子又抽出两块木板,再将连着细绳的木板轻车熟路地转动,让细绳的绷紧度逐渐接近极限,宇文达腰部显出几块血红。
在看到宇文达终于痛呼出声后,高纬用眼神示意高绰带着狱吏退下,随后自己走到宇文达面前,慢悠悠道:“自清都狱研究出这套刑罚,虽然很少动用,但受用者无一不是数一数二的勋贵重臣,朕是看得起你,才让你享用这个的。”
宇文达哼了一声,狼狈地喘着粗气,撇头不去看她。
高纬冷冷道:“还想尝尝清都狱其余的刑罚吗?”感觉到宇文达呼吸一滞,她继续说道:“如果不想生不如死,就乖乖告诉朕一切。”
“一切?呵,比如什么?”“比如宇文寔在哪里?还有你们原本的计划?以及。。。帮你们的勋贵有哪些?”
宇文达眸子一闪,狠狠盯着地面:“你少做梦了!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为你自己报中蛊之仇!”
高纬漠然看着他:“我不会杀你的。”宇文达抬头与她对视,露出诡笑:“你不杀我,除了想继续逼问,是不是还因为我是宁雪的叔叔。。。你看上她了?”
“不关你的事。”“我实话告诉你,就算你们之间没有直接的仇怨,她也不会轻易委身的,元玉比之宇文氏,还要更恨高氏,其中一半恨意是对你的祖母娄氏!”
高纬背着手朝前踱步,静静听着他接下来的话:“宁雪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与她们相处,几乎是被她们教养长大的,你觉得宁雪不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吗?我劝你还是。。。”
宇文达咽下了剩余的话,怔然盯着前方猛然出现的锋利箭镞和冷到极致的目光。
“既然你想死,朕就成全你。”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移动铁弓,箭镞对准他的心脏处,看到宇文达僵住了身子,用宽慰的语气说道:“你无需担心,这是文宣帝的御用银弓,孝昭帝登基后,特意赐给清都狱用以威慑犯人,虽已十余年未沾血,但是狱吏每旬都会打磨清洗箭镞,不会让你多痛苦的。”
宇文达眼睁睁弓弦被拉得越来越紧,终于忍不住出声:“你不是说不会杀我吗?君无戏言!”表情看似很镇静,声音却透着一丝颤抖。
“我说了,是你自己找死,我不会忍受无用之人的挑衅。”顿了顿,露出恶意笑容:“况且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君无戏言的说法对于现在的我无用。”
银弓迅速被拉成半月形,“不!”随着宇文达一声疾呼,瞳孔里清晰映着朝他冲来的离弦之箭。
左后传来闷响,宇文达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一支纯钢箭矢插在墙上,没入墙壁的长度接近一半。
惊魂未定之际,又听高纬说道:“看来你还不想死,好,我就暂时留你一命,希望过几日我再来时,你能说出点我想听的。。。否则,下一支箭就不会偏了。”说完,将银弓重新挂到箭筒旁边,离开了刑房。
跟着胥吏走出清都狱的时候,被略微熟悉的声音喊住了:“高公子请留步。”
循声望去,是已经被关在牢中的宇文直,他期冀地看着高纬:“我有事想与公子商量。”
高纬上下打量他,见他已经换了干净狱服,抬手示意胥吏搬来胡床,自己坐在牢房外,之后令胥吏退下,才向宇文直表示:可以说了。
“陛下,我想知道如果此事事了,你会怎么处置宁雪?”宇文直不是蠢人,他见众胥吏面无异色,就明白高纬隐瞒了身份,并没有马上公布朝野的意思,他必须放低姿态,才能争取尽量多的回旋余地。
“对我下蛊,你说我会怎么处置她?”宇文直立刻激动起来:“宁雪是被逼的!更何况她还给你服用了蛊药,足以证明她并不是真的想害你!”
“这件事你说的不算,我会亲自去问她。”“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说实话!”“那只能说是她自己害了自己。”
宇文直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宁雪,当真是何苦!”“不过要是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朕可以放过她,反正周国玉牒中并没有她。”末了,补充一句:“君无戏言。”
宇文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所有我知道,不过因为度斤突(宇文达小字)喜欢自己掌握一切,所以我也知道的不全。”
“没关系,我会慢慢查出其他,那么宇文寔在哪儿?”上半句还是交谈,下一句就是逼问。
“不清楚,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但我曾听干辩(宇文寔小字)说过,他会将他查到的通过铺子告知我们,我猜想应该是。。。”“李大家的和雅居是吧。”
其实知道和雅居主业是卖售脂粉香妆后,高纬就有预感幕后掌柜很可能是行商遍天下的元玉、李嫣二人,果不其然。
宇文直点点头:“干辩与宁雪素来亲厚,使得他和那两位关系也不错,干辩对她们也很是敬仰,如果是她们要求见面的话,干辩会出现的。”
高纬摸着下巴,忽然一脸憬然:“宇文六叔,朕原以为你性情耿直,没想到你的算计也不少。”宇文直面色微红,听着高纬继续说道:“你最先让我答应不处置穆宁雪,其后又以引诱宇文寔的方法,让我意识到我与元玉之间有芥蒂,要是我去说的话,定然会无功而返,可要是她们疼爱的宁雪请求的话,则会有很大转机,所以我就需要去和她详谈,而让她可能答应我的最直接法子就是彼此解开心结;再者如果宇文寔就此被抓,我定不会亏待她。这样的话,宁雪不但可以保命,还能生活的不错,让宇文氏留下一条血脉。你倒是把每个人的性子都摸得透彻。”
“没想到陛下这么快明白了。”“不过你为何愿意舍干辩取宁雪?她生的子嗣可未必姓宇文。”高纬语气很谦和,却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
宇文直叹息一声:“我清楚干辩的个性,要是任由他在外,他肯定不会放弃复国,那时候没有长辈不时提点,身边又没有卓越的手下,只怕他的刚愎自用会愈演愈烈,只怕到时候不仅会害了自己,连宁雪和那两位都会被他害了,我实在不想落到那一步。”顿了顿,又说道:“宁雪的子嗣虽不姓宇文,但也是宇文氏的血脉,我虽无用,却也想尽最大可能留下一条血脉。”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我要是不告诉陛下,你应该很难会知道。”“什么事?”“蛊虫是别人交给度斤突的。”
高纬抿唇听他继续说下去:“那个人我没见过,度斤突每次与他见面都会支开我,我甚至没听过他的声音,只有一次我走晚了,看到他身着灰黑斗篷。”
“黑斗篷。”高纬眯起眼眸,默默记住此人,心中暗忖:“看来此人不是皇族中人。”
高欢在世时,曾有术士预言:亡高者黑衣,再加上当时的西魏与之后的北周都尚黑,兵士皆为黑甲,导致高氏诸人对于皂黑衣袍都或多或少反感,齐朝开国之际,文宣帝就将冕冠与冕服由纯黑改为玄朱色,常服更是将黑色排斥在外。
虽然无法以术士预言禁止皂黑衣袍,但皇族宗室和同皇室亲近的勋贵的服饰都无一丝黑色,故有歌谣曰:皇室子,无乌衣,紫绛衫,勋贵儿。
高纬不动声色问道:“既然你连他的声音都没听过,又让朕从何查起?”“我虽所知寥寥,但或许宁雪和干辩知道一二,我曾见过他们偷看过那人,依着他们的个性,不会不调查他。”
“朕清楚了。”高纬默默站起,走到拐角处,又缓缓说道:“如果当年周明帝宇文毓遗诏令你嗣位,周国何至于一直被宇文护把持,齐周或许也不会这么快分出胜负,幸好,幸好。”之后快步离去。
宇文直身子僵硬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谁叫我既不是嫡子,又不是排行靠前的儿子呢。”
走出清都狱,抬头一看,金乌已然有些西偏,高纬不禁对高俨问道:“什么时辰了?”高俨正好站在日晷前方,抬眼看了一眼:“申时一刻了。”
高纬点点头,朝他们嘱咐道:“我不便在宫外待太久,宇文达就交由你们处置了,只要能在不伤他性命的前提下查出线索,你们用什么手段我都不过问,至于宇文直,你们就让他好好待着吧,不可短衣少食。”
高俨刚想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当即说道:“皇兄,虽然清都狱处理过不少案子,却没有关于蛊虫的,要是宇文达故意隐瞒,我们也没办法短时间去调查。”“你的意思是?”“让冷轩和我们一起查吧,他对于这些事的了解肯定比我们多得多。”
高纬想了想,颔首同意:“这样也好,正巧我得知蛊虫来源不是宇文达,冷轩说不定能找出蛊虫来源地,尽快找出那个人,回宫之后,我就让冷轩和当时帮我解蛊的萧太医前来协助你们办案。”“是。”
等到高纬走后,高俨转头对高绰说道:“二哥,这些日子咱们肯定会很忙,你最好处置好你王府那些事。”高绰佯装迷惑道:“阿俨,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俨冷笑:“我只是不希望关键时候你因为一个秦楼楚馆的女子被御史冠上“宠妾逼妻,无礼野合”的罪名!”“你。。。”高绰面露尴尬,一时语塞。
“二哥,我只提醒你一句,苏小小不是这么容易就遇得见的,就算真是个再世苏氏,你也未必是能享齐人之福的阮郁。要不要接回二嫂,由你决定!”语罢,高俨拂袖而去。
高绰长叹一声:“要是颖儿真肯与我回王府,我又岂会拖到如今。”
今年年初,北兖州刺史献给高绰一秦楼女子作为节礼,高绰长于深宫,身边女子多知礼重教,甚少见过如此妖娆热情的女人,立刻被迷住,使得郑颖颇为不满。
直至三月初,忍无可忍之下,带着高忻回了郑府,高绰为了颜面,将此事压下,数次亲自前往接妻子回府,但都是失望而归,甚至于连郑颖面都没见到。
自五胡入华起,胡汉融合,民风开化,在皇室勋贵中尤甚,最显著的一点就是主母不再以妒忌为耻,七出之言时过境迁。
除却皇帝,不论官位高低,丈夫纳妾添房如无妻子同意,皆算野合,必为人诟病,为官者还可能影响到仕途考评。
以至于东魏时,身为元氏宗室的临淮王元孝友在无法得到妻子首肯得以纳妾的情况下,只得上疏请求皇帝下旨准许自己纳妾,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至今都为市井笑谈。
所以得知高绰夫妻之事,高俨对于高绰大为不满,一是对他心志不定的轻蔑,二是厌恶那刺史这种先斩后奏、无视主母尊严的做法和高绰不以为然的态度。
“南兖州刺史,邹亨。”坐在轿舆中的高俨反复念着这两个名词,露出玩味的笑意:“既然不想好好做官,那本王就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