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皇后陈氏怀上龙嗣!这一天大的喜讯足以冲淡之前皇帝重病时众人积累在心中的阴霾。
当今皇帝生育能力并不强,这是两都勋贵重臣都心照不宣的事,比起其父武成帝的十四子四女,和与之同岁的南阳王的四子,以及小两岁的同胞弟弟高俨的五子二女,皇帝被衬托得更加膝下凄凉。
皇帝不怎么好美色,有名分的后妃仅有四位:斛律皇后自生下太子后,再不见有怀胎迹象;右皇后身子弱,怀孕机会渺茫;胡娥英更是一心一意抚育晋阳公主;新晋的弘德夫人之前数月得宠,也不见怀孕。
宗室老臣看着皇帝仅有的一双儿女暗暗着急,甚至有人怀疑皇帝是否已不能生育。
再加上皇帝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时常生病,子嗣这么稀少,如果皇帝突然崩逝,太子又出事,皇位的承袭肯定会发生大变。
现在右皇后被诊出怀胎近三月,总算让老宗室的心放下了一半,若是能生下健康皇子,他们的心就真的能放下了。
但他们却不知皇帝的心思与他们正好相反。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皇帝却不是在蓬莱池与众人赏月,而是被迫待在龙乾宫。
赵书庸悄悄挑起眼角,余光瞄到正把玩组佩的高纬,又抬头看了看前面说得滔滔不绝的老臣,随后默默抿紧了嘴角,按下了笑意。
站在中央的老臣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皇帝都不在看自己,他气得瞪眼,大声道:“书院新政万不可为,陛下切不能年轻妄为!”
高纬抬头,似是无意识地舒展身子,实则给下方的方靖递了个眼色。
方靖会意,微微一笑:“诸位大人方才说百姓有了才识则会生出妄念,于国弊大于益,当让百姓少智愚忠,但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诸位大人的先祖都是布衣出身,正是有了学识与机遇,才能发展家族,跻身于士族之列,才能让诸位凭借九品中正制获得官位,为国效力,莫非在你们眼中先祖有才识也是与国不利吗?”
诸老臣被这话狠狠噎住,他们自然不能说祖先的不好,可要是不能强硬反驳,那今夜的劝谏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魏晋以来,虽然朝廷官员大部分是以九品中正制荫封的士族子弟,但其中也不乏有学识的寒门子弟,不过这些寒门官员年少时多是在士族开办的私塾读书,可以算是士族“门生”,这也导致他们处理政务难免被士族掣肘。
就算是高齐通过考试选拔的寒门士子也大多是这样,所以即使山东士族已经元气大伤,他们也仍然可以凭借私塾培养寒门子弟,保持在朝廷的影响力。
然而这正是皇帝所不能容忍的。
皇帝今日下诏即日开设书院,允许七至十二岁的平民子弟免费入学,毕业之后,出类拔萃者可以进入以往只收勋贵子弟的国子寺继续学习。
并且皇帝下令书院所需书籍交由文林馆编纂并抄录派发各书院,书院授业者也由文林馆掌事颜之推和李德林在秀才中挑选,最后再由皇帝查阅选中者是否名副其实。
文林馆是高纬继位之初在邺都设立的,囊括了几乎所有闻名大齐的文士,最重要的是其中存书多达数十万卷,士族私塾与国子监包括宫中讲学所用书籍大多皆出于此。
并且馆中设立书院,授业者皆是文林馆待诏,故而学生多为宗室子弟,余下的则是国子监中的优等生。
这般严谨的一套过程,甚至动用文林馆,可见皇帝筹划了有多久,但士族老臣依然不死心地从下朝至今都在龙乾宫劝说皇帝,希望皇帝能收回诏令。
“陛下,人心各异,新政还是有可能会给大齐造成灾祸。”一位髭须皆白的老臣还是咬紧了一开始的理由说道,但明显底气不足。
“自下朝至今已经三四个时辰了,朕都有些累了,更何况众卿已经老迈,再说今日是中秋节,朕还是先送众爱卿回府赏月吧。来人。”
高纬话音刚落,两列腰佩木剑的禁军立刻冲进殿内,包围了诸老臣。
几位老臣被吓得直接从胡床上站起,又听皇帝继续说道:“众卿老迈,劳累了这么久,想来会生病,那朕便免去你们的早朝,让你们在府中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顿了顿,高纬又补充道:“大齐讲究孝道,众卿养病,岂能无儿孙侍疾,方靖,你回府之后,将在场老臣的儿孙中在京为官者的名单整理出来,明日起,便暂时免去他们的职责,好让他们回府侍疾。”方靖微笑答应。
接着,高纬又笑意盈盈说道:“等诸卿病好了,朕会依据你们儿孙的侍疾表现或赏或罚的。”
在高纬挥手下令之际,诸老臣连忙表示自己仔细思考过后,觉得皇帝的新政利远大于弊,他们愿意鼎力支持,并且乐意效力新政。
开什么玩笑,等自己“病好”复职,自己和儿孙的实权官职肯定已经变成了虚职,那就连护佑家族的能力都没有了!
高纬眼中划过一闪而过的讥讽,淡淡道:“效力就不用了,众卿的态度比行动更有用。”
诸老臣闻言,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答话。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高纬不想再浪费时间对着这些白发皱皮的老头子,命朝臣退下后,她朝赵书庸问道:“她们现在在哪儿?”
“诸位娘娘已去了绛华殿。”高纬身子一顿,旋即问道:“她们怎么去了那里?”
“豫章殿下今晚未去蓬莱池,说是要在寝宫练琵琶,诸位娘娘有了兴趣,便一起去绛华殿看望豫章殿下。”赵书庸将内侍方才告诉他的完整地告诉了高纬。
高纬思索了一下,说道:“替朕更衣,咱们也去绛华殿看看。”
今日下朝高纬是和方靖一起回的龙乾宫,结果事情刚说完,赵书庸就禀报那帮老臣来了,弄得她直到现在还穿着繁琐的衮服。
刚到绛华殿,高纬就听到一阵胡琵琶与胡箜篌的合奏声。
循着声音,来到殿庭,见是赵素月弹奏箜篌与一名弹琵琶的小宫人合奏。
高纬走近了几步,看清了小宫人的侧脸,是那个所谓的“元幼怜”。
两个演奏者低着头并没有看到十几步远的皇帝,而其余人背对她,更是无法发现她。
合奏声落,斛律雨笑道:“原来不是豫章和赵坊首夸大,冯宫人的技艺比之赵坊首当真是不遑多让。”
赵素月道:“小怜年纪虽轻,天赋却万中独一,要不是奴婢机缘巧合当上坊首,数年内,她定然是坊首。”
胡曦岚也道:“确实,这孩子深知木秀于林道理,若为男子,便是宰执之位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宰执之位?”高纬走入殿庭,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参见。。。”“免了。”高纬挥手免了两个宫人的行礼,扫了一眼方才装模作样想行礼,却装的一点也不用心的某几个人。
高纬坐到赵书庸拿来的胡床上,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冯小怜,问道:“这是谁?”
胡曦岚回答道:“这孩子是被赵坊首提拔到仙韶坊的冯小怜,难的是她不仅擅长乐律,还懂得交际之道。”
高纬淡然看向她:“你与她之前就认识?”
胡曦岚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说出了初见冯小怜的情形。
高纬望向冯小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蛮聪明的嘛,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冯小怜脸色微微发白,声音中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冯小怜,今年十六岁。”
赵书庸大吃一惊,他怎么不记得宫人名册里有这个冯小怜?
“冯小怜,我见犹怜?”冯小怜闻言,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向高纬,却看到她眼中的轻蔑。
默默垂下头,冯小怜握紧了拳,指甲深掐手心。
“陛下慎言。”陈涴娇嗔道。
对于一个未嫁少女来说,高纬身为“男子”,对她说这句话,实在是轻佻。
高纬笑了笑,不再说话。
胡曦岚问了侍女时辰后,说道:“时候不早了,该散了,豫章明天还要上课,该早点休息,赵坊首和冯小怜也要回住处。”
高纬看了一眼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高紫凝,抿了抿唇,默然点头。
离开绛华殿后,高纬瞥了一眼冯小怜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
“时候确实不早了,我先回龙乾宫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穆宁雪摇了摇头:“我还要去坤凤宫给小涴针灸。”陈涴身子弱,需要用针灸稳胎,让元玉经常宫中或是常住都不现实,幸好穆宁雪会武功,清楚穴道,针灸一学就会,所以就由她每旬为陈涴针灸。
自从知道是陈涴让高纬在端午日来陪自己后,穆宁雪便对陈涴产生了亲近之意;而陈涴对她原本只是不近不远的态度,之后看她为自己针灸十分用心,对她的态度渐渐亲切了许多,彼此之间也开始用名字相称。
陈涴点点头:“所以宁雪今夜就在我那儿安歇了。”
高纬揉了揉额角:“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就没再好好休息了。”
胡曦岚和斛律雨无奈地对视一笑,的确,回寝宫之后,她们大概还要哄半天的幼儿。
回宫路上,高纬靠着肩舆,用扳指轻敲额头,冷不防道:“你不是说没有查到冯小怜吗?”
赵书庸脚下一顿,很是委屈道:“但奴才真的没发现有这个名字。”
高纬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是一脸无辜,遂命令道:“改日,你找个理由把冯小怜单独唤出来,千万记住,别让其他人知道是朕要找她。”
赵书庸一脸惊诧,他实在不敢相信皇帝居然会对长相平凡的冯小怜感兴趣,难不成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试试淡食素菜?
见他不回答,高纬瞪了他一眼,赵书庸见状,连忙点头称是,暂时压下了自己的联想。
三日后,嘉佑院
此地虽称为院,却是仙韶坊中人居住之地,院中皆是小楼,精致程度比之普通宫人住的地方不知高出多少。
赵素月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到冯小怜的住处与她一起讨论新谱的乐曲。
讨论到一半,门口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两人抬头一看,是康贤,此刻,他气喘吁吁。
赵素月不自在地撇过头,前几日,左皇后和左娥英传她去乾凤宫,问完她的家境情况后,便对她说想要为她和康贤赐婚,并让她回去考虑。
出于害羞,她下意识地在畅音阁回避康贤,康贤却好似完全没发现,倒让她郁闷了一阵子。
康贤大步走到赵素月面前,拉住她的手,说道:“走,我有事与你说。”
赵素月挣脱不掉,只得与他走了,转头嘱咐冯小怜,让她先行休息。
冯小怜看着他们离去,无奈摇了摇头,收拾了乐谱,就欲上楼休息。
“冯宫人。”冯小怜闻声回头,一个身着竹青袍衫的年轻内侍正望着自己。
“中贵人有何事?”“静德太后听闻冯宫人技艺了得,十分感兴趣,便命奴才来请冯宫人。”内侍一脸和善地说道。
冯小怜眉角一跳,低声道:“是否要自备乐器?”内侍摇了摇头:“太后已在宫中准备好了,冯宫人直接跟我去就成了。”
冯小怜目光落到手中乐谱上:“那可否让我把乐谱收好?”“自然可以,但请快些。”
冯小怜立刻上楼,将乐谱小心放入木匣中,随后坐到铜镜前,仔细检查了脸部后,松了一口气。
缓步下楼,冯小怜望向面无表情的内侍:“请中贵人带路。”“好,请随我来。”
前世
高纬看着面前的女孩,笑道:“小怜?我见犹怜吗?”
冯小怜直视高纬,问道:“不知是否能让陛下见之犹怜?”
高纬心中升起强烈的兴趣:“岂能不怜惜?从此以后,你就待在朕的身边吧。”
“谢陛下。”冯小怜低首谢恩,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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