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士开刚刚伏诛,高廓尚未找到。为了安全,邺宫原先的禁军全被撤换了,肃杀之气依旧笼罩在宫中。
包括此时的乾凤宫,仍是隐隐透露着紧张气息。宦官侍女心中无不祈祷着赶快结束这场变故,回归风平浪静的日子。
高纬走进阔别两个多月的乾凤宫时,有些恍然,甚至认为自己是在梦境,感觉不真确。深吸一口冷气,浑身一个激灵,才安心地朝殿里走。
内殿里,斛律雨一身如雪中衣静静躺在榻上,默默低着头。想到两人夭折的女儿,心下黯然,垂下眼睑,低低一声:“阿雨。”
斛律雨抬起头,露出浅笑,眸子平淡如水。见此,高纬终于抑制不住走过去,抱住妻子,紧咬着牙,不发一言。
斛律雨想过很多次,见到她一定好好哭一场,倾诉自己内心的苦楚。现在她真真切切回来了,她反而哭不出来,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
沉默了一会儿,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我已经杀了和士开,祖珽也被杖毙了。”惊疑地动了动身体,又听她说道:“祖珽临死前交代:我们的女儿就是他们两谋害的!只可恨,那胡奴死的太轻松!”
得知真相,眼中终于划出了一滴清泪,颤着嘴唇,说出两字:“女儿。”手指紧紧攥着高纬后背上的衮服。
“阿雨,这孩子跟皇室无缘,夭折或许是好事,省得一辈子命不由人。我们还年少,孩子我们还会有的,别担心。”压抑着情绪的一句话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斛律雨推开高纬的身体,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眸子中竟然出现了胆怯与怀疑。
高纬压下心中的悲伤,抚拍着她的背,轻柔而坚定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三个会好好的,以后还有我们的孩子。”
说到孩子时,掌心下的背僵硬了一下。所幸在轻柔的拍抚下,脊背又放松了下来。
“涴儿呢,怎么没看到她?”安慰完经历丧女之痛的斛律雨,高纬问出了一进殿就有的疑问。“涴儿说出去等你,你没看到吗?”斛律雨一听,也疑惑了。
“什么?我根本没看到她。”高纬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匆匆拿出袖袋中的绢帛,交给蹙起眉的斛律雨,口中说道:“这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你看了就明白了,无需担心母后了。”
说完,便脚步急促地离开了,腰间佩环相碰作响。没看到身后的斛律雨展开绢帛,粗看了内容后,连眼睑都不曾动,面上一派了然之色。
说巧也巧,走到中途,就看到了慢慢走来的陈涴。心中不由有些恼怒,抓住陈涴的手腕,压住怒气问道:“你上哪去了?”
陈涴心中短暂惊讶后,面色不变,只是说道:“我只是去散步,近来太闷了。”“散步?你不知道高廓还没抓到吗?你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你能不能聪明点?”高纬生平第一次对陈涴发怒,并且很成功将陈涴唬住了。
陈涴咬了咬嘴唇,突然说道:“没错,我就是没用!不像姐姐,又能做皇后,又能军师,哪像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给你添乱!”
高纬顿时哑口无言,她完全没想到一向温润如玉的陈涴会说出这些话,而且这次话里的怒气比起之前知道自己让她避孕的真相时还要多上三分。
怔怔开口:“涴儿,你。。。你怎么了?”手刚碰上她的手,就被狠狠甩开。咬了咬牙,抓住转身想走的陈涴的手腕。
这次倒是没被甩开,可是看到那双微红的眼睛。高纬心中刺痛,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见赵书庸急匆匆跑进来,气息不稳地说道:“爷,快去乾寿堂。太上皇不行了。”
“什么?”手下意识松开,陈涴乘机挣开,高纬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愣着原地良久,最后转头恼怒地瞪了一眼无辜的赵书庸,面目狰狞道:“去乾寿堂。”
高湛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于床榻外侧,面无表情的高纬。看到这样陌生的高纬,高湛心中居然出现了几丝当年年少的自己激怒文宣帝,而被他杖打时的惊惧。
高纬早已看到高湛苏醒,也看到了他眼中的惧意,微微勾起一个笑容:“父皇,您醒了。”
看到那笑容里隐藏的阴鸷,高湛慌张地用手臂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双臂一点力气都没有。又听高纬说道:“父皇,您现在的精神好,只是回光返照,身体并没有恢复。”
高湛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平复下心情,敛下眼睑,问道:“彦通在哪?让他过来。”高纬微眯起眼,慢慢说道:“你的彦通恐怕已经被枭首悬挂于广阳门上了。”
“什。。什么?你杀了他?”高湛闻言惊讶看着她,气息因震惊而变得不平稳。“是的,我杀了你最宠爱的和士开,只可惜他死的太轻松了!便是把他寸剐凌迟都不足以解我之恨!”高纬红着眼,低吼道。
“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他?”揪着高纬的衣袖,质问道。甩开高湛的手,讥讽一笑:“要不是你宠爱那个胡奴,他能有机会控制禁军?能有机会和老四祖珽一起谋害我的女儿?父皇那也是你第一个嫡长孙女,你说他是不是罪该万死?”
高湛不自在地移开眼睛,还是说道:“即便如此,你为何不能留他全尸?”“呵,要不是他自不量力地挟持母后,还害了母后,何至于此!”高纬不愿说出绿絮李代桃僵一事,她想让高湛更愧疚。
高湛怔然问道:“岚儿死了?”“是的,死了!母后为了不让和士开逃脱,自缢于我面前。”高纬面色冷凝说出这句话。
“噗”一口猩红吐于明黄床褥上,干咳不止。良久,高湛幽幽说道:“孽,都是孽,这二十多年都是孽。”“都是你造的孽,不论是已逝的文襄文宣二帝,还是现在的母后之死,这些悲剧,都是你的自私造成的。”高湛清楚听到这句冷冷的话。
“高纬,你。。。”猛然有了气力,挣扎坐起,愤然看向她。就见她扬起头,语气平淡道:“父皇您何必苦苦挣扎,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与其如此痛苦,还不如像当年的皇伯父那样安然病逝。”
低下头,面带笑意:“而且父皇,你死了对任何人都有好处,我也不需要做这儿皇帝了。你放心,你病逝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美谥,并让你的发妻邻和公主与你同葬山陵。”
“什么?高纬,你太放肆了。”高湛抓住高纬的手臂,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刺目的丧服。
“父皇,害怕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查清楚了,你与邻和公主成婚后,经常受她欺负,甚至是打骂。你告诉皇祖母,皇祖母却让你为了两国安宁,默默忍受,你只能暗恨。登基之后,不但不追封她为皇后,还不准将她迁出祖父神武帝的义平陵,我想全都是儿时的恨意作祟吧。”高纬面带笑意,说出自己所知的。
“你。。。”高湛震惊看着她,灵光一现,突然问道:“‘龙隐’在你手中?”“没错,你和孝昭帝一直找寻的‘龙隐’一直在我手中,皇伯父临终前将它交给了我。”
“也是凭借‘龙隐’,我才能让殷哥年哥还有登哥诈死,让他们离开邺都,不为你所害。”“高殷高百年他们没死?你在那时候,居然就敢忤逆我!”高湛愤怒之极,额上青筋凸显。
羸弱的身躯扛不住怒火,再次倒下,手却还是攥着高纬的衣袖,不停说道:“逆子,逆子。”高纬冷冷看着,又说道:“可是登哥还是被和士开暗算了,但他还是拼死通知了高睿,调动了晋阳骑。父皇你说,你和和士开造的孽怎么就这么多。”话毕,抓住高湛的手,重重丢开。
高湛突然痛苦地抓住身下床褥,面颊憋得通红。重重喘息一声,左手伸到绸枕下,拿出一物,身体开始抽搐,面容扭曲,盯着冷眼旁观的高纬,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用握着物事的手碰撞床榻。
高纬蹙起眉,掰开高湛的手,拿出那件物事,眼中闪过讶异,这居然是高纬那次在张丽华的承玉殿所失的贴身墨玉。
再看高湛,他已经合上了双眼,脑袋歪到一边,面容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宁静。高纬伸手探到他鼻翼之下,已无任何气息。
转头看着手中墨玉,眉头紧锁,目光凝重。过了很长时间,才沉沉叹息一声,将墨玉放回高湛身边,替已逝的高湛整理好身上丧服,转身离去。
推开大门,走出乾寿堂,满目素白。清晰感受到凉意落到颈脖上,高纬抬头,注视着空中飘落的清雪,看着清雪落到自己及众人的丧服上。
过了一会儿将头低下,目光默默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开口道:“父皇崩了。”
站在高纬身旁的宦官听此,立时高喊:“太上皇驾崩了。”其后,更远处的宦官也高喊高湛已经病逝的消息。
跪在地上的众人中立刻出现震天的哭泣声,其中高湛几名宠爱的妃嫔哭的最是凄楚,高纬清楚她们是在担心齐朝皇帝驾崩之后,嫔妃殉葬山陵的规矩。
不愿再去看那些梨花带雨的太妃,低声对赵书庸吩咐道:“赶快去准备大行皇帝丧礼。”“是。”
而此时待在乾凤宫的斛律雨和陈涴忽然听到沉重的钟声,陈涴倒没怎么注意,却见斛律雨起身,幽幽说道:“丧钟起,至尊薨,看来太上皇晏驾了。”
话音未落,内殿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众着丧服的侍女端着丧服进殿。领头一人简洁明了说道:“两位娘娘,大行皇帝晏驾了,请赶快换上丧服。”
没有亲身经历过丧礼的陈涴有些不知所措,斛律雨安慰道:“快换上吧,没什么的。”接着又低低说了一句:“短短十年,却已经是第四次大丧礼了。”
陈涴心下明了,斛律雨所说的前三次是指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以及武明太后娄昭君的丧礼。
继娄太后病逝六年之后,整个邺宫又成了白绫满目的世界,宫殿里哀乐不止,哭声日夜不歇。
天统四年十二月十四日,文睿帝与朝臣商议大行皇帝与大行皇后谥号,礼部侍郎王铮进言:“大行皇帝在位期间,灭北周,并突厥,伐南陈,武功盖世,堪比世宗显祖之功业,文治兴康愈之肃宗一朝。臣建议定大行皇帝庙号世祖,谥号武昭。大行皇后胡氏顾全大局,敢于牺牲,可定谥号昭章。”
文睿帝沉思良久,言道:“大行皇帝武功虽可比文襄文宣二帝,但文治难比孝昭帝,不如改昭为成,定谥武成,庙号世祖。大行皇后性情温婉,宜定谥成懿。大行皇帝山陵则曰永平”此外,追谥武成帝发妻柔然邻和公主为成穆皇后。
十二月十五日,武成帝与成懿后梓宫安于邺宫太极前殿,发丧太极殿。文睿帝俯于棺椁之上,悲不自已,悲痛欲绝,几近昏厥,幸得两后悉心安慰,文睿帝才同意被扶下去休息。
一到偏殿,高纬便接过赵书庸递来的丝帕,擦净脸上硬憋出来的眼泪。
坐到紫檀御座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居然让朕从丧礼上下来。”赵书庸低声道:“爷,齐安王找到了,已经囚禁于澄元宫(文襄帝高澄被刺杀身亡之地)了。”
见赵书庸欲言又止,不禁问道:“还有什么事?”“彭太妃自缢了,留下遗书,声称教养出齐安王这样的儿子,实在有愧于皇室,唯有以死谢罪。”
高纬沉默良久,才说道:“追封彭太妃为太贵妃,随葬永平陵。赐齐安王白绫,死后陪葬永平陵。”赵书庸听到对高廓的处置时,愣了一下,随后明白是彭太妃的死震惊了高纬,这才只是赐高廓白绫自尽。
天统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帝崩于邺宫乾寿堂,享年三十一岁,庙号世祖,谥号武成,葬于永平陵。
———《齐世祖武成帝实录》
天统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齐安王高廓谋反未遂,自缢于澄元宫,时年十一岁,文襄帝追谥怀愍,准其陪葬永平陵。
十二月十八日,文睿帝下诏废除嫔妃殉葬的礼制,同日,下诏将数十名未有子嗣的太妃以及两批年长宫侍送回其家,言称为武成帝和成懿后积福。
十二月十九日,文睿帝追封其早夭女儿为郑国长公主,葬于漳水之北。
十二月二十日,文睿帝下诏尊文襄帝皇后元氏为静德太后,迁往娄太后身前寝宫——南宫。
翌日,接出太宁年间就被武成帝囚禁的孝昭帝皇后元氏,尊为顺成太后,遵从太后旨意,送回其侄儿府中,命其尊养,开度皆由宫中所出。
十二月二十四日,襄城王高淯突然病重,当夜病逝于王府,文睿帝哀伤不已,赠已逝襄城王假黄钺,追封太傅、相国,录尚书事,赐钱百万,谥号景烈,陪葬神武帝义平陵,由其世子高亮嗣位。
十二月二十八日,文睿帝亲扶父母棺椁至永平陵地宫。有朝臣曾言成穆皇后为武成帝发妻,应迁入永平陵,文睿帝只说:“父皇登基四年都不这样做,自是有其考虑,朕身为人子,自是应该遵从父皇。”迁陵之事就此作罢。
十二月三十日,因先帝丧事缘故,除夕宴被罢免,烟花百戏等皆被免去,民间庆祝则如常。子时到达时,几乎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齐朝终于跌跌撞撞到了天统五年。
以后的史书中提到齐朝的天统四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词:凶年。而民间百姓更是取四年谐音,称这年为死年也。
这年死的人尤其多:前半年的光猷毛氏,上洛王前世孙高玄;后半年的斛律金、武成帝夫妇和彭太妃、郑国长公主还有高淯高廓以及和士开等人。
除却这些关系重大的人物,还有因谋反与郑国长公主之死而被文睿帝迁怒,落得满门抄斩下场的和士开之弟淮州刺史和士休,高归彦子孙十五人皆被弃市,女眷贬为庶民。
文睿帝余怒未消,彻查暗助和士开的世家门阀,山东中小士族几乎都参与其中,被朝廷铁腕血洗,连五姓七望也因为这次谋反被牵连,子弟死者十之二三。
经过这次血洗,山东士族从此一蹶不振,再难正面与皇室对抗,只得不断与皇室联姻,乞求生存。
=小九最近一直在看悲剧,然后就把自己的反面情绪融入了小高身上,果然只有bt作者才能写出暗黑主角,琢磨了近一个月,才写出来,哎呦,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