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身子移到了娟子跟前。娟子友好而热情地问道:“多大咧?”
小兵腼腆地笑笑,说:“十六。”
娟子“噗嗤”一笑,说:“比我还小两岁哩,叫我姐姐。”
小兵羞涩,而又情愿地叫了声:“姐姐”。
于是,娟子便高兴的眉飞色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姐姐。
他赶忙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杵到小兵的手里。白嫩的脸,笑得像个花儿似地说:“跟许营长一起来的大汉,是啥人么?”
小兵有些慌乱地,伸手抠出嘴里的瓜子皮,说:“那是俺们连长。”
娟子狐疑地瞅着小兵,说:“他来我家干啥哩。”
小兵冲她神秘地笑了笑,说:“是来提亲的。”
娟子惊愕地倒退了两步,失声说:“提亲?向谁提亲哩?”
娟子情绪的骤然变化,让小兵慌乱得不知所措。他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听说,是向姚掌柜的闺女提亲。”
听了这话,娟子的头“轰”的一下,像是被人从脑后击了一棍似的,踉跄了两步,差点气的晕过去。
她稍稍的平静了一会,冲小兵凄美地笑了笑,转身无力地回了屋。
姚掌柜听说,许营长领着大汉是来提亲的。急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瘦小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地,连声说:“不成!不成!娟子还小哩。”
桃子见状,一扭水蛇腰,凑到姚掌柜跟前,嗲声嗲气地说:“哟,娟子可不小咧,算起来翻过年都十八咧。若换旁人家,早就嫁人咧。”
姚掌柜厌恶地冲她摆摆手,说:“去!去!去!娟子的事,你少参和。”
桃子遭了顿呛白,脸色顿时凉了下来。鼻子冷哼一下,声音酸溜溜地说:“咋咧?我这个姨娘,就不能为闺女的终身大事操心么?”
姚掌柜一副铁青的脸,烦躁地冲她挥挥手,懒得再搭理她。
许营长见状,冲姚掌柜虚伪地笑了笑,说:“凡事都可以商量么,姚掌柜也不能把话给回绝了。”
姚掌柜像是吃了枪药似地,瞪着一双冒火的小眼珠,嚷道:“啥事都能商量,就是别打我闺女主意!”
许营长耐住性子说:“闺女大了,总得要嫁人吧?王连长可是救过我命的战斗英雄。别看他现在只是个连长,到时候我升团长了,他就是营长。有个营长做女婿,道上,谁还不给你姚掌柜几分薄面?”
姚掌柜翻着小眼,脸色依然难看地嘟囔道:“今天你就是把天说破咧也不成。要打娟子的主意,先把我弄死算逑咧。”
许营长像是来了肝火,烦躁地整了整军帽。阴沉着脸说:“看你这个人!话越说越不上路!我们这是来提亲,又不是土匪抢亲。
再说,又不是白要你家姑娘。给你准备了一千块大洋的聘礼,外带两挂皮轱辘马车。你给个话,这两天就送过来。”
姚掌柜听了此话,小眼滴溜乱转着。勉强鼓起的身子,渐渐地软了下来。干巴的手指,不停地捻着不多的几根山羊胡。青紫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又没说出声来,脸上的颜色眼瞅着淡了下来。
此时,一直坐在那里,闷不做声,像个泥塑神像似的大汉,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姚掌柜,俺是个粗人,俺不会说话。要是你家妮跟了俺,俺会像娘娘一样供着,决不叫她吃苦受累。”
姚掌柜这才仔细打量了大汉一眼。不但人长得五大三粗,黝黑的脸,左眉骨上还留下个刀疤,活像只溜光的蚂蝗,叮在那里。
姚掌柜眯着小眼瞅了一阵,冷声冷气地说:“多大岁数咧?”
大汉忙说:“二十八。”
姚掌柜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成过家么?”
大汉急忙说:“没,没有。成天东奔西跑地打仗,就没捞着成亲。”
姚掌柜斜眼瞅了瞅大汉,鼻子哼着冷气说:“那现在就不东奔西跑咧?”
未等大汉开口,许营长马上接口说:“现在,虽说马仲英被堵在了南疆,北疆的局势也不容乐观。为了维护迪化的治安稳定,我们这支队伍,很可能要长期驻扎在这里了。”
姚掌柜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背褡个手,来回在地上上慢慢地走着。嘴里还念叨着,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突然,姚掌柜停住了身子。小眼闪亮地瞅着许营长,问道:“两挂皮车带马不?”
许营长轻蔑地瞅了他一眼,说:“放心吧,都是配齐的。”
姚掌柜像是猛然来了精神似的,坐回椅子,说:“这门亲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但有句丑话,得说在前面。”
许营长痛快地一挥手,道:“说吧。”
姚掌柜闪动着小眼,显得很精明的样子,说:“到年底,部队要是开拔,我退彩礼,你走人,咱们两清;若年底部队不走,你们抬轿娶人。”
许营长迟疑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似的,一拍桌子,说:“行!就这么定!彩礼三天后送到。”
送走了许营长一行,姚掌柜反倒作难得抓耳挠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是太了解自己的宝贝闺女了,长这么大,就没做过她几回主。要是她不同意,自己可要坐蜡。
其实,姚掌柜心里明白,若是他犟着不松口。依许营长的阴损性子,说不定要弄他个人财两空。
但教闺女嫁个今天活着,不知明天能不能见着面儿的大兵,着实让他心里,不甘不愿。
眼下没别的辄,只求部队,快些开去打仗。最好连姓许的,也一起让炮弹炸死,永远都别回来。
姚掌柜,正叹气搓手地瞎琢磨,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娟子黑着脸,闷声道:“到我屋里来。”
说完,便没了人影。姚掌柜心知,娟子可能闻到了味道,这是要问他的罪。
没办法,这锅水迟早是要开的,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娟子屋。
姚掌柜耷拉着个脑袋,刚踏进屋。娟子便迫不及待地关严了门,将父亲瘦小的身子堵在门口,没好气地说:“姓许的带那人干啥哩?”
姚掌柜一脸的窘迫相,脸上的肌肉,吃力地抽动了几下,干薄的嘴唇蠕动着,但没发出声来。娟子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了父亲的脸上,逼问道:“他们是不是来提亲?”
姚掌柜心虚地轻轻点了点头。娟子接着问道:“你答应咧?”
姚掌柜怯懦地瞅了她一眼,神情沮丧地垂下了头。
娟子的身子,像是被蛇咬了似的,猛地挑起一跺脚,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咋这么糊涂哩!一个姓许的,折腾得你还嫌不够,又弄来个当兵的,我死也不嫁!”
说着,娟子绝望地扭身,冲到里屋的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姚掌柜神情恹恹地凑到炕沿,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闺女家迟早要嫁人,我瞅小伙子人虽长得老相些。但看得出,是个实诚人。 再说,人家也不白要人,出咧一千块大洋,两挂皮车的彩礼。”
娟子听说,一轱辘翻起身。满脸怒色地嚷道:“钱!钱!钱!你心里就只有钱。为这点彩礼,就把闺女给卖咧!”
姚掌柜听了这话,也像是来了性子。他抖动着葱根似的山羊胡子,小眼圆溜溜地瞪着娟子,嚷道:“你这娃娃!啥话到你嘴里,咋就变馊哩呢?啥卖不卖的,总不能白养你一场吧?再说哩,让那伙人盯上咧,不应承行么?我有啥咒念哩?”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人家这是按理数提亲,要是他们来硬的,你让我咋办哩?闹不好,落个人财两空不说,还结下咧仇,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哩?”
娟子不容分说,连哭带嚷:“说啥我也不嫁!除非我死!”
姚掌柜一时气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无奈地瞅了娟子一眼,便拧身无力地朝屋外走去。临出门,还哭丧着声音说:“你别死咧,还是我死吧。”
照往常的经验,父亲每说到一件事,只要娟子闹着不愿意。父亲嘴上虽说的硬气,但终究是拗不过她。事情也就虎头蛇尾的没了声息。可这回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妙--父亲竟然收下了人家的彩礼。
这下,不得不让一向在父亲面前,霸道专横惯了的娟子,也心慌得六神无主。等送礼的人走后,娟子又怒气冲冲地,把父亲拽进了自己屋。
未开口,泪水便像两串断线的玉珠似的,滚落了下来。一向倔直的膝盖骨,软软地叩在了地上,哽咽而又悲恸地说:“爹,我真的不愿嫁。”
娟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以这种方式求父亲。
姚掌柜此刻的心,也像被狼撕碎了似的难受。
一种负罪般的歉疚感,像潮水般蔓延了他的身心。瘦弱的身躯,似乎一时承受不了,这股浪潮的冲击。摇晃了几下,便像漏瘪了的麻袋似的,歪坐在娟子的身旁。
娟子还在紧一阵,慢一阵的抽泣着,向父亲诉说着满腔的不悦和委屈。
凄婉的声音,似乎在说,若是娘健在,自己就不会有此遭遇。
此刻,姚掌柜的内心,也翻腾着与娟子类似的共鸣。
自从娟子娘走后,姚掌柜便百般地疼爱呵护心爱的女儿。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满足。她不愿意的事情,也从未硬让她接受过。
可这次不行!这场亲事,牵扯着他们父女二人的身家性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姚掌柜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才慢慢缓了过来。
他用干巴的手,轻抚着垂在娟子肩膀上的辫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娃呀,不是你爹心肠狠,为了几个钱,硬把你往火坑里推。我是实在没辙,那伙人咱惹不起啊。”
娟子听了,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声音哽咽地说:“那我就索性嫁咧人,看他娶谁哩。”
姚掌柜小眼亮了一下,狐疑地问道:“能嫁给谁哩?”
娟子,像是胸有成竹似地说:“我要嫁给祥子!”
姚掌柜听了,抚在娟子身上的手,像是被马蜂蛰了似地抽了回来。
身子朝后晃了晃,焦急而又不满地嚷道:“胡说哩!祥子没家没口的,能给咱啥哩。再说哩,彩礼都收咧,咋给人家交代么?真是的,亏你想的出。”
娟子目光冷冷地瞅着父亲,一种对亲情绝望的情绪,渐渐漫过了她的心头。她缓缓地站起身,默然地进了里屋。
自打见到姚家收了人家的彩礼后,祥子的心里,就像是塞进了一团冰凉的泥巴似的,堵的喘不过气来。
他虽然不能确定,娟子喜欢自己。但毕竟自己,默默地守候呵护了她七八年。从内心来说,他是盼望着娟子,能嫁个自己喜欢的好人家,过上幸福的日子 可她真的要嫁人了,祥子却像是被狼掏空了五脏六腑般地难受,浑身力乏得像是抽干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