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了?”姑苏城外,唐不器直送到码头,看着赵长河登船:“据说你们空间变幻,无所不在,想要回京直接就回了,为什么还要渡船?”
船是镇魔司的船队,好几艘大船押了乌泱泱一大堆这次逮捕的魔道分子押送回京,崔元央和凌若羽都在船上。
镇魔司押人回船很正常,赵长河与三娘皇甫情一起蹭船就很让唐不器纳闷了。你说你之前扮猪吃虎送徒弟南下渡船也就算了,如今身份都揭了,就你们还用得着乘船?
赵长河偷眼看看船头对饮的三娘和皇甫情,干咳道:“三十年大梦一场,方觉凡事还是要悠悠历过,何必焦急。”
本来只是用装逼话语掩饰自己可能要被揪在船上交公粮的尴尬,可听在唐不器耳朵里却很是感触,轻叹一口气看着江水没有吱声,似是接受了赵长河这个装逼说法。
唐不器当年就是个浊世佳公子,老来两鬓斑白的样子也很帅很有气质,对江叹息的样子其实挺意境的,可以入画。
唐家基因挺好的……只是这种表现出现在唐不器身上就很有些违和。
赵长河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抱琴修行一般都能青春永驻,你也可以办到。你见了我就没想让我帮你实现这个?说来都不用我,你求伱姑姑,她自能让迟迟帮你一把。”
唐不器笑笑:“一个长生不死的吴侯,会养出一个什么样的家族?既违天理,也悖人道。科考推行三十年,好不容易把世家根底削得薄了,姑姑不会亲手打造出一个更可怕的世家。”
“你没问过。”
“这些年她对唐家的各种限制可见端倪,何必让她为难?真让她说出拒绝的话,大家都不是滋味。真要长生,有本事自己修行,而不是寄望他人,无论是姑姑还是你。”
“……”赵长河有话却一时哽住,说不出来。
唐不器今日言语,等若平静地面对将来的死亡。想想当年唐不器因为怕死不敢出江湖,在那痛饮而哭的样子,彷如昨日。
唐不器洒然一笑:“我唐不器此生坐断东南,人臣之位极矣。平弥勒之乱、开海运之昌,于国治江南鼎盛,于家有子孙满堂。乱世榜除我之名,悠悠青史自有之。大浪淘沙,君子不器,九天高远,何必妄求。”
说完拱手一揖:“就此别过。”
赵长河转身上船,拱手抱拳。
大船北去,两相揖别。
皇甫情啜着酒,远远看着岸边越来越远的唐不器,忽然开口:“我父亲也已经逝世,你知否?”
赵长河沉默片刻没回答。
皇甫永先当年就已经是六十好几的老将了,一生沙场留下无数暗伤,修行难以再进,寿算也难绵长,这是早有预计的事情。
再有预计,那也是一觉醒来,故人不再。
“不过父亲生封万户、死尽哀荣,如唐不器所言,人臣极矣,没有什么遗憾。如今雁门是绍宗统率,你会觉得也算世家未泯么?”
赵长河终于道:“绍宗久历沙场,有这个资格,总不能因为他姓皇甫反而避忌。迟迟若是有心,也会调换防区。”
皇甫情点点头,抿酒不言,美眸看着江水也有些出神。
久不入世,人间事对于大家如今而言都有些抽离。就连说起自己父亲和弟弟,感觉也像在聊别人家的事似的,没有太大区别。
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很多东西能随之流逝。
赵长河道:“说起来如今还需要镇雁门么……之前是不是还有帮派夺龙雀是为了献给漠北?草原又有异动不成?”
“巴图怕的是我们,一旦认为我们不再涉足人间事,他自然会有野心蠢动。非我族类,并不稀奇。”曾经负责塞外事宜的三娘对此事更为清楚:“不过巴图年纪也大了,迟迟又派人搞风搞雨挑唆,导致子孙争位,乱成一团,暂时起不了什么浪花。所谓夺刀献漠北我看无非被镇魔司追得狠了,病急乱投医的投名状罢了。”
正说着,崔元央从另一艘船上踏浪而来,人未至,笑语先达:“镇魔司可不敢居功,还是山河一统上下一心的环境使然,他们起不了什么幺蛾子。放在当年乱世,镇魔司首座就是做得咳出血了也没大用呀。”
赵长河转头看她,眼里有点刚认识般的小惊奇。
除去从青年变老者的朋友们不谈,身边的女人们这一次给人感觉变化最大的当属央央了……曾经那一副明明长大了也要装嫩的小模样这次彻底不装了,从露面到现在一直马不停蹄忙着做正事儿,公忠体国的样子活脱脱当年晚妆。
当初起意让央央去镇魔司,倒是没想过她能做成这副模样,所以说镇魔司首座这个职务在公心上也是有传承的么?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结果崔元央上船第一句话就破了形象,直接坐到了赵长河的大腿上,两手挂着他的脖子:“真奇怪,你们争了半天,怎么都正儿八经的,大腿这么好坐,都不坐的吗?”
飘渺翻了个白眼,三娘皇甫情都有些无语地喝酒。
他身边为什么都是年纪越小的越随便,年纪大点的反倒为了讲几分气度总吃哑巴亏。
崔元央张嘴:“我要喝酒。”
赵长河举杯喂到她嘴边,笑道:“我还以为真转性子了……来来来,犒劳一下,劳苦功高。”
崔元央低头喝了,笑眯眯的:“在其位谋其政,总要把分内事做完了,再跑来私会情郎呀……何况赵大哥身边莺莺燕燕老的小的这么多,我就算把事情做完了回头再来,赵大哥这边也还没整完呢,来得及……”
赵长河干咳,确实没整完:“那你的事就整完了?这么快?”
崔元央笑嘻嘻:“丢给若羽了。我早跟迟迟说了,下一任镇魔司首座就是若羽……”
赵长河失笑:“我看你是想甩摊子。”
崔元央理所当然:“你刚知道啊……做了这么多年谁不想告老,早就在物色接班的了,不能看我长得嫩就压榨我呀,我也已经是大妈了嘤嘤嘤。”
“所以就欺负若羽?”
“怎么就欺负了?”崔元央气道:“合着你的意思是当初让我干这行是欺负我?”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当年想干?”
“你怎么知道若羽不想干?”
“因为她有别的事要做……”赵长河叹了口气:“如果她只是若羽,说不定挺合适,可她还是星河。找别人吧……”
崔元央噘嘴,似乎在考虑其他人选,半晌才道:“你们刚才在说塞外事?这你得问我,这几个阿姨早都是隐士高人了,没过问世事的……”
三娘:“……”
皇甫情:“……”
刚才的感觉是对的,下次见到他身边年轻的就先丢河里肯定没错。
但崔元央这话没法驳,这些年二位尊者都出世了,压根没怎么管世间事,能和崔元央在世事上扯一扯的只有飘渺,飘渺才不会拆央央的台。
崔元央扫了眼蔫了吧唧的四象组,志得意满:“其实这么多年下来,朝廷一直在塞外建城迁徙,漠南汉化程度越发高了,局势也与以往不同。如今要打的仗更主要是政治战,文化战与经济战。陛……迟迟在这些事上很阴的,做的事儿先帝八辈子都做不来。”
赵长河:“……”
穿越者在这种战里被土著女儿比下去,真是耻辱……哦,我也是穿越者,那没事了。
崔元央道:“不过硬仗可能早晚还是要打的……但应该不是这几年。当然,如果赵大哥明确重新入世,那就永远打不起来。”
赵长河抿酒沉吟。
皇甫情终于道:“我们做不了万世法,人间之事终将留给后人,除非你想永镇河山。你……想吗?”
“不器都如此洒然,我又有什么纠结的。”赵长河出神地看着江水:“此番复苏,给我的最大感触就是沧海桑田的变化,无论是人,还是事……所以魔神们悠悠月照,对这些东西从来不起涟漪?”
一直没说话的飘渺终于开口:“是。当你见到无数国度的兴衰,无数文明的灭亡,纪元重开,换了世界……和你区区三年的修行是两种体验。如今有没有感觉自身修行有了变化?”
赵长河点点头:“嗯……原先我根本找不到御境三重之后是个什么,如今三重未满,竟然就已经有点隐隐有感了。”
说到修行,滔滔不绝的崔元央哑巴了,老女人们有了神采。三娘奇道:“我们都有此感悟但也窥不见下一步之门,你怎么就有了?”“因为除了时,还有空。夜无名抓我过来,最大的原因就是见识不被此世局限,同时这也是能够对原天道造成伤害的基础。”赵长河道:“如果大家都想更上一层,我想只需要走出此界,出去看一看更广阔的星辰大海。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们需要忘了四象……这点对你们尤其重要。至今还在朱雀玄武的框架里,就永远不可能走出去。”
皇甫情振奋道:“怎么出去?”
赵长河的神念落在另一艘船上。凌若羽正揪着一个魔道分子在审讯,少女背着星河剑,元气满满。
“目前不确定……但如果有路,就只能着落在若羽身上。”
原本脑补中的要被揪着一路交公粮,最终在一路闲谈之中北上,气氛并没有那么凸显。便是夜幕降临进舱歇息时,都很自然地同榻而眠,抵足夜话。
三十年别情,根本就说不完。
只有第二天一早凌若羽兴冲冲地过来找师公问安的时候,看见舱中同时钻出一男四女,人都看傻了。
“师、师公早安……首、首座早安……”
赵长河露齿一笑:“若羽啊……”
“啊?”凌若羽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
“早上要晨练,是我们这一门的定律,你知道的吧……恰好师公有空,来练一套剑法看看。”
凌若羽觉得这厮并不是真要教徒弟,像是在欺负孩子。
“那……那请师公指点,这一套师父刚刚传授的新技我有点没吃透。”
“唰唰唰”,船头剑光闪烁,一群御三老女人稀奇地嗑瓜子围观。
还真练啊……
瞧这严整的法度,真不愧岳红翎教出来的,基本功可扎实了,估计没少挨罚。
凌若羽舞了一遍,红着小脸蛋小心求教:“请师公指点。”
赵长河觉得凌若羽比小时候的星河好玩多了,瞧这明明很羞耻却还乖乖舞剑给师公看,完了还正儿八经求指点的小模样多好玩啊……
“没怎么看清,再舞一遍看看。”
“师公你……”凌若羽满脸通红顿足道:“以你之能,怎么可能没看清!”
“等你再舞一遍完全不一样的,我就看清了。”
凌若羽怔了怔,倒是若有所思。
岳红翎新创剑技,当然不可能是一种套路,而是剑意。师公是在提点,如果每一遍都舞出一模一样的玩意儿,那就理解错了。
少女懂了,又舞了一遍,果然招数与上一次完全不同,其意相似。
“羽儿有所悟了……”少女带着练完剑法的微汗,又是兴奋又是崇拜地行礼:“多谢师公。”
赵长河很开心地转头对老婆们评价:“看多聪明,都会自己教自己了。”
众人没好气地揪起赵长河,一把丢下了大运河。
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欺负自家孩子的。
倒也不是不能欺负,就怕你欺负多了,人家想妈妈了怎么办……
北上的日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一家子乐了就看小徒弟练剑,没事就打发小徒弟去其他船上打酱油,然后新夜帝抱着两位四象尊者钻进舱里探讨教义,或者赵王带着社稷之神与镇魔司首座探讨河山,其乐融融的行程过了三日,已至京师。
凌若羽背着星河,抬头看着巍峨的城门,眼里有几分小缅怀。
她是第二次来京。
上一次赴京的时候,她做过一件和主人爸爸师公当年一样的事情——在酒楼上装逼喝酒挑战京师年轻英豪。她这一战可比当初赵长河的难多了,那时候京师是王朝末期,无用的纨绔子弟居多,可远远比不上如今的荟萃鼎盛,如今多少年轻强者汇聚京中游学,可谓风虎云龙的汇聚,她的潜龙第一就是那时候打出来的。
如今想想,不管潜龙第一是不是天书妈妈给的水分,自己做的很多事情都是潜意识在模仿传说中的赵王,也是星河潜意识在寻找主人的痕迹。
虽然做的事情豪气爽快,后果也挺严重的……当初赵长河做类似的事情,第二天就仓惶跑路,不然被人找起场子来可顶不住的。凌若羽也一样,装完就溜,狼狈逃离,以至于明明来了京师都没有好好逛过。
这一次进城,说不定会有仇家……
果然城门都还没进呢,就有人横刀而指:“凌若羽?”
凌若羽回眸:“阁下是?”
我的仇家都是年轻潜龙,您胡子一把了,哪位啊……谁家父亲来找场子?
那我也有爸爸。
果然来人冷冷道:“人榜二十黄有德。两个月前阁下在松风楼击败的黄章就是犬子。想不到区区两月,阁下已达人榜,那不如我来向阁下讨教两招?”
凌若羽下意识转头找爸爸,却见赵长河躲在周边人堆里眨巴眼睛,一点为孩子出头的意思都没有。姨娘们却都不在,崔元央早早押解俘虏下船干活去了,别人不知道去哪了。
凌若羽忍住吐槽爸爸的欲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赵长河:“?”
黄有德愣了愣:“不知。”
绝大部分世人连凌若羽的师父是岳红翎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恐怕敢找事的瞬间就会少了九成,再无历练价值。
“不知道就好。”凌若羽露齿一笑,笑容和赵长河欺负她的时候很像很像:“两个月前不过一试潜龙,今日既适逢其会,那不如这样……”
黄有德板着脸道:“怎样?”
凌若羽拔出佩剑,直指城门匾额:“我说,京畿人榜浪得虚名,不服来战。”
“噗……”赵长河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所有准备入城的人们目瞪口呆,小姑娘您知不知道京畿人榜有多少官面人物?别的不说,你是想被镇魔司堆死?
气氛安静片刻,又轰然炸响:“好狂妄的小姑娘,真当京师无人?”
“快去通传城内!”
“不用通传了,刚才那声音怕是半个京师都听见了……人榜十八果然是人榜十八,这内力就不是一般人可比。”
“来了来了,好多强者正往这边过来。”
“小姑娘真不要命了,这是要得罪多少人啊!她爹是赵王吗,敢这么刚!”
“镇魔司崔首座来了……崔首座不会偏帮外人吧!”
“不知道啊,不过既然镇魔司介入,估计不会让人倚多为胜,会主持个公道?”
一片闹腾之中,远远传来惊呼:“陛下驾到!”
得,皇帝都被惊动了,这公道也不需要镇魔司主持了。
凌若羽抬头,城门楼上,夏迟迟一袭白袍,手摸肚子,正低头看着自己。
那目光意味难明,摸肚子的动作更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