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刀老宗师坐在庭院石椅上,如轰然倒塌的小山,双臂搭在膝盖上,垂头微微喘气,双手颤抖连连汗流如注,青色武夫褂衫湿哒哒贴在后背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起来——与那年轻俊逸公子哥相互‘切磋’上百招,他竟是狼狈至极。
老宗师转头看向矮胖的小五,怒斥道:“你们如此愚弄老夫有意思么?存心看老夫出丑?”
小五谄笑,“赵老师傅,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尚吉城鼎鼎大名的用刀宗师,我家少爷真心诚意向您学刀法,何来愚弄一说?”
“哼,你们找老夫时说你家公子身体孱弱,从未学过武功,心血来潮要学刀,望老夫手下留情,切莫伤到你家公子……您看看这是第一次学刀的么?”老宗师仰起脸,看着小五那张肥胖如白面馍馍的脸,看着那虚伪假笑就气不打一处来,脸上须发怒张,如同愤怒的狮子。
小五憋得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这尚吉城第一用刀宗师是被拾掇惨了,老脸没处放,恼羞成怒了?
“赵师傅啊,我们也不知道我家少爷学刀天赋竟这么好,我们可以保证,少爷今儿这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刀!”小五胸脯拍的咚咚响保证。
“哼,别再诓骗老夫,老夫八岁打熬体魄,十岁碰刀,练了四十年刀才闯出现在这名堂,年轻后生见过没一百也有八十!你家公子这架势,没四五年功夫绝对练不出来,引他上道传授刀法的人肯定异常高明,根基打得扎实。依老夫看,这厮应该是许久没碰过刀手生了,要靠老夫喂招练手……后生可畏吾衰矣!”老师傅竟生出惜才之心来,虽然被一后辈打得惨淡,面子过不去归面子上的事,打心眼里却是高兴的!
这太平盛世的,江湖被官府打压,各路武学几近失传。往前推两百年,武夫一人直撼千人甲士何等了得?对这类千人敌,就是官府也要大力招揽,不愿意招惹得罪。再往前推三百年,在靖熙末年梵阳初年那几十年光景,江湖鼎盛达到了颠覆王朝的可怕地步,粉碎靖熙皇朝的梵阳开国皇帝皇甫景澜就是一个仗剑武夫,剑法出神入化,百步飞剑杀人于无形,而他麾下大军有无数奇人异士,一路摧城拔寨功不可没。
只是梵阳建朝稳定后,开始对江湖进行血腥打压,无数身怀绝技的高手被披甲兵卒前赴后继的围杀活活累死拖死,下场大多凄惨悲凉,在闹市街头当众剥皮抽筋斩首,尸骸被官兵快马加鞭传阅各路江湖门派,寒了天下武夫的心。江湖这颗原本枝叶茂盛的大树开始萎缩,而文人士子集团就是在这时候盛行,加上朝廷刻意抑制江湖武夫势力,扶持文人书生集团,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武学凋零如萧瑟悲秋,武夫噤若寒蝉。
如今这江湖,再不见男儿仗剑走天涯,再不见路遇不平拔刀助,山野流匪就可自称一声江湖好汉,耀武扬威好不嚣张。
老宗师每每看到那稍微有点微末技艺就耀武扬威的草莽汉子,就忍不住要将之千刀万剐的冲动——这样的江湖,实在与他年轻时心目中的江湖大相径庭,所以宁可退身开镖局,也不愿在这浑浊不堪的江湖中玷污了年轻时的梦想。
看到极有天赋的年轻人,老宗师就忍不住惜才,想将自己心中的武夫江湖讲出来听听,尽管被这个年轻公子拾掇的凄惨,心里却是舒坦。
赵老宗师站起身,抄起靠在身边的刀,放声笑道:“后生可畏,再来与老夫切磋一番?”
远处的星辰闻言仰起头,顺势握住窄长牙刀,往前大踏一步,抬臂擎刀,刀尖直指老宗师——依旧如此孤傲凛冽的姿态。
老宗师也不恼,若是无头无脑又无技艺的后背敢如此张狂,免不了要被他敲打一番,可这公子握住刀后就一言不发,战前抬刀,战罢放刀,绝不废话半句,脾性很和他胃口。刀势刚开始还拙劣不见出彩,喂招至五十手后,公子像彻底找到了用刀的感觉,刀势一改开始时的谨小慎微,转而大开大合,窄长牙刀雪亮刀芒漫天大雪般笼罩身畔,牙刀的轻盈锋利优势被发挥至极致,牙刀刀刃每每与老宗师的劈刀相击,都震得老宗师手臂发麻,而这公子竟一脸若无其事。
与这年轻后生切磋,尽管他惜才不下要命死手,可依旧打的酣畅淋漓。现在这公子哥们玩刀玩剑玩骑射,都追求一个赏心悦目,说是花拳绣腿鸳鸯枕头也不为过,杀人?杀个鸡都难!眼前这个拿刀指着他面门的年轻公子,刀路狂野似狼,角度刁钻似蛇,竟是比一般军伍都使得霸绝,与之交战,年长公子近四十岁的老宗师竟生不出小觑之心。
这公子就像一块璞玉,刚开始上手时外面包裹着粗粝石料,老宗师一刀复一刀刀刀劈的实在,像是将最外层的石料劈斩开来,慢慢露出圆润碧澈的精致玉石,流光溢彩于世间。又像是一座无尽宝藏,挖掘越深,越能有惊喜出现。
“哈哈哈哈——”老宗师放声大笑,遥距十数步便大步奔腾,阔背劈刀被斜举在肩,如狂潮般肆虐而去。
星辰珊瑚红色的瞳孔瞬间缩紧——这个起手式,与时常出现在梦境中那些极北蛮族武士纵马厮杀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若是有极北蛮族武士在场的话,一眼就会认出这是蛮族轰烈骑冲锋时标准的起手式。
老宗师气势攀爬到了巅峰!比年轻公子来的还要狂野,还要无可匹敌。
阔背劈刀势大力沉,一劈而下,带着刀锋破空的尖锐呼啸,如猛虎下山。
星辰面色苍白,额头些许长发被汗水沾湿成一束束,面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竟不闪躲,提刀横档而上,劈刀与牙刀刀刃相击,金属击鸣的铿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汗毛立起。星辰并不与之相持,牙刀阻隔下这力劈华山的一刀后,立马手腕翻转,刀锋横切而下,贴着劈刀刀锋朝老宗师持刀小臂削去,同时侧身挺进,欺身至老宗师身前,俊逸面容与老宗师四目相对,眼眸愈发摇曳鲜红。
老宗师狂笑:“好,有攻有守,攻守兼备方可百战不殆!”说话间收刀撤步,劈刀反手而握,刀镡架住切向他小臂的刀路,靠着绵延不绝的气力,扬手挥刀,将公子的刀势挡开。
星辰冷笑。
老宗师扬手荡开星辰这一削,胸腹至腰间暴露出巨大空挡,而星辰的刀被荡开后依旧接着削劲前冲至斜下方。一击若不得手,应撤步与敌拉开距离,再做谋略,此乃与敌交战时最重要的自保守则。老宗师深谙其礼,荡开这一削后就大步后撤,劈刀顺势举过头顶,再欲力劈而下。
可星辰未撤步,低喝一声,腰肢奋力扭转,脊背臌胀起的肌肉撑得衣衫如被风吹鼓的船帆,竟是以自己为圆心,持刀手臂与窄长牙刀为径,划出一道浑然天成的巨大圆弧,刀芒在这一刻攀升到巅峰,牙刀从刀镡至刀刃,愈向前,锋芒愈盛,整个牙刀划出巨大扇面,如狂狼呲牙朝着老宗师腰间撕咬去。
老宗师这一看似兵家正统的撤步成了最大的败笔——这一由整个身体旋转带动挥斩出的一刀,刀尖处的锋芒远胜刀身,巨大圆弧最边缘速度最快,锋芒最盛,而这一撤步恰恰将自己整个腰腹送到最为凶险的刀锋上,被直接腰斩!公子欺身而上,到用浑身气力挥斩出这致命一刀,对时机的把握精准到毫厘,甚至将老宗师撤步的速度,幅度算计在内,自己只管挥出仿若开天辟地的一刀,剩下的,都是天注定!
老宗师额头冷汗淋漓,嘴唇哆嗦出三个字:
“转狼锋——”
他弃刀就地一滚,顾不得什么宗法大家身份,保命要紧,如那缩头乌龟般,双膝跪地,拼命将脖子缩进肩头,身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腰斩一刀。向后翻滚几圈,狼狈起身,握紧刀凝视这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公子。
老宗师身上沾满院落内枯黄落叶,汗湿的武夫褂衫泥土点点,须发上也有些许落叶,如惊魂未定般喘着气,狼狈至极!
对面公子哥单手擎刀,俊逸的无法无天的面容神情淡漠,好似在看已死之人般盯着刀法宗师,嘴角笑容戏谑,双眼红炽。
小五与六子看了少爷的眼神,忍不住打个寒战——此时少爷身体里像是有个择人而噬的恶魔苏醒。
赵宗师刚开始看到公子摆出欺身而上的架势,心中一凛,就怕遇上最可怕的转狼锋。偏偏最怕什么来什么,公子的转狼锋无论是杀意或是力道都不算上乘,可这年纪能使出杀绝凌厉的转狼锋已是难得,再苦练数载,转狼锋收放自如时,恐怕方才自己已被拦腰斩断,命归亡魂。
小五白胖脸面再无丝毫谄媚笑意,小声说道:“六子,我终于明白为何国师要我们切莫大意了。当时国师大人命我们保护他,我还以为这是份轻松差事,少爷刚才那一刀,我自问无法安然接下。”
面无表情的六子轻声回应:“少爷是潜水之龙,绝非池中之物。”
小五深以为然。
老宗师弃刀苦笑,“老夫练刀数十载,从未落败如此狼狈!公子的刀法刚开始生疏拙劣,到后来杀意迸现,隐隐有极北蛮族武士的杀伐气焰。想必公子刀法的入门老师就是某位蛮族英雄?转狼锋……好生了得!”
他厮混江湖数十载,深谙说话点到为止的道理。这年轻公子约莫是偷师蛮族刀法,想找人砥砺刀术,又不愿让人知道他与极北蛮子有染,这才编出‘学刀’的蹩脚理由。能使出转狼锋还要跟人学刀么?差点连他这个刀法大家宗师给宰了!
公子哥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狭长的刀,像是在拼命思索什么,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模模糊糊的,只有几个梦中出现的零碎片段——一望无际的极北草原,一望无际的蛮族骑兵,一望无际的白狼旗,这些零碎片段又瞬间化成齑粉,凝聚幻化成一袭雪白狐裘,一道炽烈的石榴红。
模模糊糊的记忆,像是有什么被封藏在深处,若是能一刀斩掉蒙蔽他的表象,该有多好!
公子孑然而立,只是将刀握得分外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