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宁正和那个气势彪炳的老人,星辰怔怔站在疮痍满目的庭院中,好似失魂。
小五和六子相视一眼,交换了担忧的神色,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大胆上前谄笑挤眼耍宝。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年得知他周围的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甚至连记忆都是虚假的时,会有什么感觉。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的伴从竟能被二十年前梵阳第一高手找上门来,发现自己心仪的女孩竟有‘皇甫’这么高贵的姓氏,若是再发现他只是被大国师流放到梵阳,他的记忆都是编造出来的,他的氏族早已被梦阳皇帝全灭,陪伴他的姐姐梁月心也不过是奉行大国师的命令来监视他……
就像一个人颤抖的伸手撕开蒙在眼前的黑布,结果发现外面是更加深邃的可怕未知。
看着公子落寞的站在院子里,秋风卷起枯黄梧桐叶,这画面苍凉悲怆。
最终还是小五上前,肥胖的脸上表情苦涩,嘴唇哆嗦着不知从何说起,说实话少爷待他们不薄,身为大国师调教出来的精锐刺客,整日接触的都是阴险狠毒的杀戮之事,与公子朝夕相处的日子反倒是最轻松的。尽管少爷总说他们带出去不长脸,总骂他们驴操的,总嫌他们好吃懒惰,可少爷从没有过半分要丢弃他们的意思。
对于他们这做下人的,能被人坦诚相待已是大恩,可若是被人以国士待之,他们定已国士报之。
“少爷,小的知道,您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可是我们有命令,不能说!但绝无欺瞒少爷的意思……因为我们也不过是小卒子而已。少爷可以问问小姐,若是小姐肯告诉您的话……”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公子的眼睛。
那双珊瑚红色的眸子满是困惑,惊疑,还有,令他锥心痛彻的不信任。
小五慢慢低下头,躲开公子的眼睛——一瞬间心如刀绞。公子眼中的不信任,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星辰转身,沿着被老太监郭阿蒙踩出的残破沟壑走去,像慢慢走入苍凉遗迹的落寞神祗,背影萧索。
小五欲追,却被人抓住,他回头,看到六子那张黝黑消瘦的脸。
“别追,让少爷静静。”六子淡淡说道,“这些事情瞒不住,要是连这点儿事实都经受不起,那少爷就不是成大事的人。”
“可是——”
“你曾说过,少爷是猛虎,要在少爷身上*,改变你我命运。那就相信少爷,让他自己缓过来。”
小五眼看着公子转个弯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究是轻叹一口气,没有追上去。
他不知道一个人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心神会受到多大冲击。他是粗人,杀人放火有一手,揣摩人心的本事差远了,可他分明能感受到少爷方才眼睛里的孤独感——孤身一人的落寞悲怆,世间再无值得信任的东西。
就像失去一切穷途末路的帝王!
他狠狠一锤拳头,懊恼道:“手贱了手贱了,早知道就不去捅李轻裘的老巢,带出这么大麻烦……”
“早晚的事,就算不从我们这儿露出马脚,也会从别的地儿被少爷察觉……尚吉城城主不是想恢复少爷记忆么?而且咱们陛下不也准备开始攻打梵阳?与其那时候所有真相全摊在少爷面前,还不如现在这样慢慢渗透着,慢慢让他了解真相!”
“现在突然觉得,少爷做不做什么都无所谓,能无忧无虑好好活着也不算坏事。我们赌上身家性命,所争无非就是个自由之身,能娶个平庸女子,生几个平庸的娃娃,平庸的过活一辈子……”小五双手插在袖子里,本就肥胖墩矮的身子更显矮笨,透着一股子暮气沉沉,事实上他不过二十而已。
“只能想想而已,见多了身不由己的事,也就心灰意冷了。”
六子挺直了腰杆,消瘦脸上眼窝深陷,“找人把院子修好,小姐过两天就回来了,这事情要完完整整禀报给小姐!”
小五突然一哆嗦,咧嘴道:“这次捅这么大篓子,估计少不了被小姐吊起来打!”
“没被国师知道,也该偷着笑了……”
“也对也对,被国师知道,恐怕连小命都得丢掉。”小五嘴上笑着,脸色却是阴沉——保不准鬼神莫测的大国师是否已对梵阳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只是远在万里之外才没有发怒。
他仰起脸,看着湛蓝天空——与曾经梦阳夜国的蔚蓝风信子一样透明清澈的蓝。
尚吉城城主选定了少爷,宁正小姐也在少爷身上下了注,他们也把下半辈子的自由赌在了少爷身上……少爷啊,把这些愿望强加在你身上,的确令人厌恶,可是能不能像男子汉一样挺身而出,做一个救世主的样子给我们瞧瞧?
就算不成,也好歹让我们能看到些许希望。
少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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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阳,缥缈城皇宫。
帝王后宫向来是是非之地,娘娘嫔妃争奇斗艳勾心斗角,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最是杀人不见血,可这一任皇帝林夕陛下的后宫却是安分宁静的很。兴许是白颜皇后本就是一个只能让人仰视的女子,兴许是因为皇帝登基以来只立下了这一位皇后,即位五年也没有再娶嫔妃的意思,兴许是皇帝太过偏宠这位性情高冷的皇后,以至于宫女太监畏惧这位皇后胜过畏惧陛下!
林夕陛下立白颜为皇后这五年来,从未传闻皇后与皇帝同睡过,甚至从未见过皇后皇帝有过亲昵举止,两人向来相敬如宾更如冰。皇后一个人处在空荡宫殿里,如枯槁石像摆弄算筹式子,足不出户,只是每天正午时会抚琴一曲,这时候皇帝不论有什么重要国事都会推掉,摆驾凤栖殿,站在殿门前听皇后弹琴,也不入殿,就那样细细倾听,五年来风雨无阻。
今日皇帝按时来到凤栖殿前,依旧身披琉璃龙翔袍,平天冠的珠帘后双眼微闭,双手环抱胸前身倚柱子,好似睡着。五年来皇帝勤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处死左丞相凌风烈后,皇帝一直未立卿相,大小政事一手包揽,事无巨细亲自过目,朱批玺印一丝不苟,偌大皇宫里,皇帝仿佛一个孤独跳动的心脏,以一己之力将庞大的梦阳打造成极具侵略性的狰狞猛虎,再无之前诸侯分封制时,皇权旁落乱臣贼子揭竿而起违抗皇权的祸乱之端。
皇帝面色苍白,透着一股死灰憔悴,倚着柱子微闭双眼,神情疲倦却安详。
处理政事时状如疯魔,倾听皇后抚琴犹如孩童,仿佛只有在皇后弹琴时,他才能卸下当权者的厚硬面具,像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般,静听妻子的声音,尽管皇后从未将他当作丈夫过。
皇后的琴声时而轻快欢愉,时而低沉哀伤,六弦筝琴在皇后手下能弹奏出百年风雨春秋,忧乐悲欢。
曾有宫廷乐师倾听皇后抚琴,听完激动不已,直说:“枉活一甲子,不胜今半曲!”
满心狂热的皇帝,独自支撑整个帝国的皇帝,静静聆听皇后琴声,嘴角带笑,神情安详,若是被兢兢战战的臣子们看到,定会震惊——从未见过铁血残虐的皇帝有如此温柔的神情。
曲终,按例皇帝该用膳,接着小憩半刻继续处理政事。可皇帝睁开眼睛,上前两步,伸手想去掀开悬垂宫门的帘子。迟疑片刻,又收回手,仿佛触碰到火苗的野兽。
他剑眉入鬓,声音高亢,“明天就不来听琴了!”
等待皇后询问缘由,却寂寥无声。
皇帝苦笑,她弹她的琴,他听他的琴,不弹或不听本就是与另一个人无关的事,就算他明日不来,皇后的琴音依旧会响起。
“我准备攻打梵阳了,最后一支风雷骑已经开到边镇,待其休整完毕,就是大军东征之时,我准备亲自前往边镇督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再也回不来!可是吾要成就祖辈们从未做过的大事,吾之霸业无人可挡!”皇帝隐在琉璃龙翔袍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铿锵有力。
殿内依旧安静,皇后未有言语。
就算他打下整个天下,坐拥江河,天下共主,对白颜皇后来说,依旧不痛不痒而已。
皇帝垂眼颔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你的往事,我大致知道一些。梦阳始帝万俟流年未能做成的事,由我来做,先祖对不起你的,由我这个后辈来补偿。梦阳梵阳,我万俟君不惜伏尸百万,也要还你一个完整的梦梵帝国,一个完整的天下。”
话罢,皇帝转身便走,面容冰冷坚硬,漆黑的眸子如深邃黑洞。
殿内面容高寒如皓月的女子终有动容,双手按在琴弦上,微微颤抖。
“那明日开始,我就不弹琴了!”
皇帝决然离去的身影突然停了下来,冰冷的面容温柔了些,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许久不听她说话,能在走前听到她声音,感觉真好啊!
凤栖殿内,白颜皇后起身,顶着摆满宫殿的算筹式子,掐指计算,黛眉轻蹙,露出女子罕有的慎密沉稳。
“渊鸿!”她轻声唤道。
“为您效劳——”角落里的阴影处竟站着一个男子,一身鬼魅般的纯黑长袍,甚至脸都隐在兜帽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既然梦阳皇帝要开始攻打梵阳,那就可以唤醒星辰了。拿着这枚种子,找到他,让他服下,就能冲破修罗布置在他记忆上的封印。”
夜渊鸿上前接过那枚小小的种子,仔细端详,轻声道:“风信子的种子!”
“嗯,找到他,让他吃下去,打破封印,是时候让星辰踏入天下人眼里了!”白颜平静道。
“陛下要与梵阳开战,您是想让星辰参与其中?”
白颜没有回答,事实上白颜是个能把想法掩藏在内心深处的女人,在凡世间行走三百余年,对于人类最擅长的谎言和欺骗,早已熟稔于心。
“在修罗那边依旧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尽量活下去,你被做成毒蛊之体后,注定就是一枚弃子,如果想挽回些什么的话,就按我说的做。我现在灵力被十方天罗封印着,没办法为你解除封印,若是星辰能恢复,那你还有一线生机。”
“是!”夜渊鸿沉声说道。
“若是星辰能成长起来,我也能够将过去的遗憾弥补上吧……”
大殿内满是悠悠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