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主将阵前厮杀,讲究的就是一个鼓舞士气,若是主将赢了对方,武士气势高涨,胜算便能大几分,输的的那一方气势受挫,战意也就溃散几分。在战场上,气势是很飘渺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影响着武士战力,心中无畏的挥刀砍杀,一往无前,即使身死也绝不后退,前赴后继如逆流而上去产卵繁衍的鲟鱼,凭着这股子彪炳之气,就算是输了,也绝不窝囊。
一身月白铠甲的梦阳将军自始至终都看不清面容,他的脸隐在面甲之后,纵马灵活,长枪半提着,锋锐枪锋斜指前方,看似松松散散的起手式,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冰冷杀念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御殿炎将军将手中长刀举起,嘶哑道:“既然阁下心有战意,何不催马上前?”
梦阳将军不言不语,用脚踢动马腹,战马长嘶前冲,他的长枪像是被风吹得倾斜了,又像是放在泛着涟漪的水中,模糊不清,枪法向来以刚猛为主,可这柄锋锐沉重的长枪泛着惨烈的银光,在风中翻卷,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御殿炎将军将刀横举身前,以不变应万变,他仅剩的独眼冷冷看着这柄飘忽不定的杀器,目光丝毫没有看向浑身铠甲的梦阳将军,眼神游移在宛如银蛇匹练的枪锋上,提防它随时张嘴探出毒牙,朝自己噬咬过来。
枪在行云流水的运动中打破了宁静,简单一记搠刺,直捣炎将军握刀的右手。梦阳将军握枪的手看起来松松垮垮虚浮无力,枪锋也没有毒龙般搠刺时的匹力凝沛,力道汇于枪尖一点,可炎将军身体仍是绷得紧紧的,他虽已年过六旬,可一身虎贲肌肉仍是臌胀绷紧,硬如铁石,似乎眼前这个钢铁般冷硬的男人长枪搠出的是一片无法闪躲的死亡。
身在其中,才知道这看似无力的一刺,蕴含多少杀机。
枪锋距离他的手只有一尺远,风雷骑将军夜青山的攻势已经用尽,炎将军终于挥刀。安静等待的炎将军像万年不移的岩石,一旦动起,声势如同开山碎石,催马上前,大开大阖挥刀,刀锋直劈长枪中段。对于用枪高手来说,一记搠刺凝聚在枪尖的力道巨大,攻击枪尖如同砸向蛇头,失手就会被咬住,而枪尾稳重有力,如扎根山石的老松,刀的长度也无法触及枪尾。炎将军一刀斩向的位置,正是一柄枪最脆弱的地方。
就像是打蛇要打七寸。
后方梵阳武士齐声叫好,炎将军这一手劈斩用的极其漂亮。
两人近身向错,这么短的距离,枪长刀短,战刀占尽优势,夜青山根本无从闪躲,只能硬挺着接下这一刀,势大力沉的劈斩,足以震伤人的手腕。炎将军手上一轻,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彻底落空了。
心中恶寒。除了刀锋刚接触上枪杆时的那一震,再就感觉不到枪上有任何力道,像一刀划进水中。枪锋上银色的光芒忽地跃动起来,像是一只银色的蝴蝶展开了翅膀。长枪借着刀锋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翻转,双方轻擦而过。炎将军失去了平衡,夜青山松开了左手,他单手握枪,微微地拨动食指,长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到了炎将军的右手小臂,斜斜削下。
“将军小心——”李暹怒喝道。
炎将军已经无法闪避,也无从格挡。沉重的战刀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是一种累赘,他放手弃刀,拼着受伤策马退后。但是没有用,夜青山的枪锋像是缠在他手臂上的蛇,紧跟着推进,毒信已经擦到了他的皮肤上,都能感受到枪锋那冰冷锋锐的金属质地。
用枪之人讲究力道刚猛,沛力凝聚,一记搠刺一往无前,可夜青山这般将刚猛长枪用的如此细腻的人,也是炎将军生平第一次见到。长枪在夜青山手中好似一条活蛇,能从任何刁钻角度猛扑上来,咬进血肉中。
他冷下心,侧身一闪,战马左躲,堪堪错开与枪锋的位置,可仍是躲不过冰冷锋芒,只是方才枪锋要削掉他整个右臂,现在兴许只要丢掉几根手指了。
杀机突起。
夜青山猛然收回枪,手持长枪末端,好似一手便将丈二长枪提起。是可怜炎将军白发苍苍还要为国奔赴战场,不愿其蒙受伤痛才收回枪的么?不,他收枪只为蓄势,是为积攒真正一往无前的搠刺之力。
战马在他身下好似有了灵性,猛然挺进,为马背上的夜青山再添两分刚猛力道,夜青山身子一侧,隐在铠甲下的肌肉暴涨,雄浑巨力决堤而出,猛虎的咆哮声响彻山隘,在他手中细腻幽柔的长枪这一刻终于恢复了原有的霸烈。他的突进带起了翻卷的落叶,肩膀收拢,手臂与长枪保持一条直线——最完美的一记攒刺。
全身的力量像水到渠成般灌注进枪身,借着战马的冲力,前冲的势头配合推枪的力量,达到巅峰,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间,枪尖直搠炎将军心脏。
“住手——”李暹策马上前,手中长刀斜举过肩,须发怒张,眼睛里喷薄出怒火。
他宁愿玉兰山脚下这些梵阳武士全都死绝,也不愿炎将军丧命。军队没了还可以再招募,御殿炎将军若是没了,梵阳还能凭借谁?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武士大浪淘沙才能出一个倾世名将?
浑身钢铁的夜青山决意下死手,他深知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在梵阳军队中的威望等同于梵阳皇帝对于梵阳世俗的威望。在这里葬送了尹苍炎,等若拿下了梵阳半壁江山。出枪那一瞬,他瞥见尹苍炎老迈狰狞的脸上闪过的那一丝不甘愤怒,心里竟有一丝惋惜。梦阳镇天大将军夜明山,梵阳御殿炎将军尹苍炎,南方齐名的两位倾世名将。他的弟弟夜青山已经身死,现在这个御殿炎将军尹苍炎也要死在自己手中,这个英雄凋零的念头,还真是让人伤感。
只是心里虽有一抹伤感,这一记完美的攒刺仍无半分犹豫,带着刚猛的啸声,直插尹苍炎的心脏。
他又瞥了一眼慌忙上前的沧海军都统李暹,无声冷笑,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尹苍炎的命。
忽有龙吟传来。
下一刻夜青山觉得身下战马像被一块巨石砸中,硬生生向左平移数尺,这一记必杀的攒刺被阻断,他心中惊骇,仍是在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将这一记搠刺递出,只是本该刺入心脏的一枪只刺入尹苍炎肩头,入肉半分。
他惊鸿一瞥,只看到一个穿着普通梵阳兵卒袍服的武士肩膀狠狠靠在马身上,披着马铠的战马像是被一截撞城锤撞到,四蹄趔趄不稳。一抹雪亮的光彩闪过,来人捡起了御殿炎将军丢在地上的刀,高举头顶,朝他劈下。
这一刀的气势来的比他那一击刚猛无匹的攒刺还要霸烈,裹挟着刀锋破空而下的尖锐蜂鸣,势如破竹。
长枪刚猛还体现在一个势大力沉,往往枪势霸烈,难以收手。方才那一记攒刺的力道将长枪整个递出,面对这力劈华山的一刀,竟无法收枪格挡。夜青山猛踩马镫,披着铠甲的身子竟如鸿雁高高跃起,枪势在半空中收回,一袭月白铠甲空中翻滚好似蝴蝶。身下战马长嘶,未能躲开这霸决一刀。沛力凝聚在刀锋,生生斩开马铠,硕大马头整个落下,鲜红滚烫的马血喷出丈许高,染红了墨云翻卷的天空。
一刀斩马。
梦阳风雷骑兵们终于有了一丝惊骇,原以为这一身靠高昂黄金打造出的盔甲能阻挡任何攻击,竟还有能将之斩开的武夫。
身子在半空中腾飞的夜青山看到心爱战马被斩首,在面甲下发出一声冷哼,身体在毫无着力点的情况下调整姿势,双手握住枪柄,借着凌空两丈的高度,还有浑身铠甲的巨大冲力,再加上他本人沛莫能当的雄力,与这斩马兵卒方才那力劈华山的一刀气势如出一辙。
长枪呼啸而下的声势远比战刀来的浩大,沉重的破空声都能听出那蕴含着何等无匹的力道。所有人都为那名救下炎将军一命的武士感到惋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恐怕说的就是这样令人可悲又可笑的事情。
持刀武士劈下那斩马一刀,力气已经挥霍一空,刀势猛烈,无法抽身,就连举刀格挡的机会也没有。
对这名胆敢杀他战马的梵阳小卒,夜青山没有丝毫惋惜,倒是那一刀斩马的力量有几分惊艳。战场上死的最多的就是小卒,死一个和死一万个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尸体叠尸体罢了。更何况,两军主将交战,你一小卒子插手算什么东西?你杀我马,我要你命,天经地义。接不住这一枪,死了别怨,能接下来,饶你一名也无妨。实力强便能活下来,战场上是最真实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穿着梵阳步卒衣袍的武士‘飞’了过来,他像是被强力投石器丢出来般,精准的朝半空中的夜青山身上砸去。
“砰——”两具身体相撞,声音沉重有力,听着都疼。披着铠甲的夜青山与那名肉体凡胎的梵阳步卒相互倒飞出去,一个平稳落地若无其事,一个胸前铠甲明显瘪下去一片,面甲滑落,一口鲜血喷出。夜青山艰难站起,用长枪支撑着身子不至于倒下,这一刻,梵阳武士才看清这个枪法超神的男子是何等面容。
夜青山看起来四十出头,面净无须,眉宇间透着峥嵘之色,这个气度雄奇的男子嘴角鲜血溢出,看着被他一枪搠倒的御殿炎将军,看着慌忙上前将尹苍炎护在身后的沧海军都统李暹,又看着杀他马又差点死在他枪下的男子,最后看着那个将他生生撞出内伤的梵阳武士,虽然浑身散了架般剧痛,他仍是扶着长枪,屹立不倒。
他一人持枪便令四人如临大敌,放松不得,心中豪气冲云霄。
“好啊,好啊!”他冷笑着说道,眉宇间闪过一丝阴蜇。从梦阳领军出发,一路摧城拔寨战无不胜,如今竟被一小卒子撞得口吐鲜血,真滑稽啊!
一名风雷骑武士上前,将自己战马让给将军,虽然受伤吐血,可坐在马背上持枪傲然的夜青山依旧气势雄伟。
“炎将军,这一手干得漂亮!”他似笑非笑,嘴角弯起的弧度玩味之色分明。下一刻,他脸色突变,冷酷非常,手中长枪高举,风雷大旗也被举起,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风雷骑,碾碎他们!”
滚滚铁流再次开动,带着愤怒的马蹄几乎要踏碎大地,要将眼前这些兢兢战战的梵阳武士碾为齑粉,玉兰山隘好似滚滚闷雷不断落下。
这里即将是修罗杀场,而山隘边的树林里,一个墩矮胖子搓着手,胖的眼睛都眯缝起来,傻乐呵的说道:“少爷少爷,你要不也飞一个?就跟那姓王的和小六子一样,咱这力道拿捏稳当,扔过去肯定不会让您脸着地,绝对破不了相!”
夜星辰一阵无语,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