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泪顺着万俟泽瑞白净的脸上滑下来,他一个人在寂寥的皇宫中阁宇间游走,孤独的像被种群抛弃的兽。泪痕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着凌厉的光芒,像是脸上镶了一层细碎的钻石。他木木的走着,双眼空洞失神,华贵的金丝银扣靴子在皇宫平整的地板上踩出沙沙的响声,整个人像是得了失魂症般落魄。年轻的脸庞仿佛弹指间衰老很多。
“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叫我‘陛下’就行了!”哥哥那冷漠的声音还在耳边隆隆的回响,这么下,兄弟之间的手足情就断了吗?他们都姓“万俟”,都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仅仅是一个穿着琉璃龙翔袍,就要有尊卑高下之分?他并不怨恨这个哥哥杀害大哥,二哥还有父皇,情势所迫,梦阳内忧外患由不得选择。只是他这个最小的皇子短短一夜间失去这么多亲人,谁能给他庇护?
还有哥哥冷冽如刀的眼神,拎起他狰狞咆哮的样子,像是面对最痛恨的仇人般。也许哥哥真的想过杀自己,正如哥哥说的,若不是见他是万俟家仅剩的男人,早就连他也杀了。在哥哥心中,其实是憎恨他的吧!自己和大哥二哥当年做过很多伤害他的事,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许只是因为好玩,或许,根本就没有原因……
万俟泽瑞抬起头,最明亮的一抹月光将他的脸照亮,缥缈城的雾气像似乎粘稠起来,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畅通。他觉得很冷很木了,像是被浸泡在一池冷水中。偌大飘渺城皇宫,再无他栖身之地吗?待赤那思族退去,哥哥就会把自己还有母后分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从此再无相见?一瞬间,他都有些自私的想让赤那思能把这场战争延续的时间能长一些,就算是攻破了缥缈城也好,敌人肯定会杀死所有皇族成员——能和惟一的亲人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遗憾啊……。他突然摇摇头,像是想把这个念头甩开一样,作为一朝皇族,统御梦阳三百载的万俟家后人,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
“哥哥会赢的……”他默默的想到,也许没有一个皇帝刚上位就面临敌军压城的灾难,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哥哥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看到他眼中燃烧的那一团火焰,仿佛要焚天煮海般。的确,这个一向畏缩退让的哥哥变了,父皇的死让他变得高大起来,也变得疯狂起来,还有,变得陌生起来!哥哥穿着琉璃龙翔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那华美高贵的身影像行走在云端的神,只会带着雍容淡漠的浅笑,悲悯的看这个落寞德人间,和现在的他相比,自己又算什么?算什么?
步子变得踉跄了,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高高的宫墙将天空割成令人压抑的小块,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笼子中。他忍不住沮丧起来,慢慢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臂弯中,呜呜的哭起来。幽幽的啜泣声迂回在清冷的夜空,莫大的委屈毫无由来的降落在他头上。接着,啜泣声变成嚎啕大哭,他跪倒在地上,手抱着头,拼命将头埋在胸口,扯的后脖颈上耸起突兀的脊柱骨。莫大的悲伤和莫大的委屈毫不留情的将他淹没,偌大缥缈城,偌大梦阳,他还有什么?除了四皇子这个称号外,他还有什么?不,现在他连四皇子都不是了,哥哥已经是皇帝,皇子的称谓将属于哥哥将来的孩子们,而他,只算是一个亲王……
呜呜的哭泣声寰转不绝,似乎要将天地都用这股冰凉的悲伤连接起来……
一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处闪现出来,他穿着带兜帽的大麾,兜帽将他的脸隐在墨黑的阴影中,一缕银白的头发从兜帽中露出来,神秘又高贵。他的背略微佝偻着,步子也缓慢沉重,像是个老人般。那人静默的矗立着,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痛哭的万俟泽瑞,许久,才冷冷的哼出一句话:“万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哭的像什么样子!”
万俟泽瑞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织,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嘴唇颤抖的说:“老师!”
来人正是凌国国主,王朝左丞相,太子太傅凌风烈。他苍老的面容里甚至每一丝皱纹中都刻着蔑视和厌恶,他声音铿锵的说:“你是万俟家的苍鹰,注定要在云端上飞翔,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说着他弯腰拉着万俟泽瑞的一条胳膊将之拽起来——很难想象一个老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摸出手帕为万俟泽瑞拭去脸上的泪痕,扶着他的肩头轻轻摇晃他几下,努力让这个失意落寞的年轻人振作起来。
凌风烈伸出修长枯瘦的食指,戳了戳万俟泽瑞的胸口心脏处,沉沉的说:“你的血肉是万俟家历代皇帝传下的,你难道只是继承了一幅高贵的皮囊?万俟家开国皇帝当年愤武勇烈的气概呢?埋骨十万铮铮武士只为了执掌天下沉浮的血勇之气呢?嗯——?”
万俟泽瑞默默看着老师,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委屈的光,但在老师的威严下,他连哽咽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的看着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心里他是敬畏这个老师的。
“老师曾给你讲过《图蒙政典》第十三篇是怎么说的!”凌风烈严厉的问道,苍凉的夜空下,竟有种师生对坐探讨先贤名著典籍的意味。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欲胜人者先自胜,欲卑人者先自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为帝者兮,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万俟泽瑞流利的背诵着,这些先励志着图强的话语和哥哥万俟君的身影重合了,难道不是在说这个哥哥吗?
凌风烈凝视他片刻,说道:“看来你只是死记硬背,略懂皮毛,丝毫未理解先贤诸子这些典籍的精髓。若能有半分先贤风骨,又怎会在这里抱首哭号?老师教你的都是帝王大道,是用来统国治家的,只要能领略其中精髓,你也能成为我梦阳开国大帝流年皇帝那样威震宇内的明主。只是,你若心智不坚,老师能有什么办法?要记住啊,你姓‘万俟’,是这片大地上最高贵的姓氏,你要像创世神一样站在顶端挺起胸膛供人仰视,怎么能容许自己哭的如此柔弱?”他的声音丝毫没有书生的酸腐之气,满是身居高位者的挥斥方遒的大魄力,万俟泽瑞都不可抑止的怔在老师慑人的气魄中。
“老师,我不是……只是哥哥杀了父皇和两位哥哥,如今只有我和哥哥是万俟家仅有的男人了,觉得,觉得……”他说不出那种辛酸痛苦的感觉,那潮水一样的悲伤似乎会从他每一个毛孔渗进来,狠狠的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凌风烈沉默许久,说:“……觉得被遗弃,是吗?”
“嗯……”
“哼,这就是你和万俟君的不同,都是神罗皇帝的儿子,一个能血勇杀亲,一个只会哭哭啼啼,这怨得了谁?只要你的胆量够大,披着琉璃龙翔袍,站在星坠殿黄金王座前的人就是你啊!”凌风烈幽幽叹息道。
“老师是说学生也应该像哥哥那样杀死其他哥哥和父皇,然后……”他失声叫道。双手猛地抱住头,似乎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他后退几步,双眼睁得圆圆的,漆黑的瞳孔像是看到最可怕的事情般空洞失神。“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愚昧,懦夫!”凌风烈吼道,他的声音竟如风雷般炸响开来。“你以为你哥哥会顾念手足之情吗?他是魔鬼啊,他杀死自己哥哥和父亲,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留着你一条命只是为了给梦阳王朝留一个火种,他身为梦阳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的皇帝,要面对的是最可怕的赤那思轰烈骑和无数蛮族武士,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你知道吗?留着你一条命,只是为了在他死后继承皇位的还是姓‘万俟’的人。待赤那思族退去,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啊!那时候你将是唯一能与他争取正统皇位传人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万俟泽瑞木木的听着,似乎老师的话在将他的脑子绞碎般痛苦。许久,他才缓缓的说:“他让我活着,只是让我随时赴死?或者随即接替他这个烂摊子?他让我活着就像圈养着一头待杀的猪……”
凌风烈不说话了,长久的沉默后,他才冷冷的说:“我很高兴你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接着他走进万俟泽瑞,直视他的眼睛说:“不光是你,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一批老臣都会死,你哥哥是个做事不留余地的人物,他会坚持斩草不留根,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他已经被他身边那个红色的妖魔蒙蔽了头脑……”
凌风烈用最森冷的声音说道:“万俟君以妖魔治国,偌大梦阳,再无安居之地……”
万俟泽瑞魔怔了般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刚才哥哥对他说的,‘待赤那思退走后,封他为龙安王,永不要回帝都’——只是在骗他吗?赤那思退走后,怎么会容许他在远离帝都控制的地方发展壮大呢?全是在骗他——!“你记住,不管心里再怎么怨恨,再怎么不甘,也最好给我压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现在我是帝国的皇帝,我给你什么,你才能得到什么。没有给你的,你只能看,不能碰。”哥哥凌厉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得他体无完肤,很累很委屈的感觉啊!
凌风烈隐在兜帽下的脸满意的笑了,这就是他的目的。他像一位慈父般上前拥抱住了万俟泽瑞,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都能感受到孩子那狂跳不安的心脏,他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慈祥,说道:“孩子,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你不嫌弃,就把老臣当做亲人吧!毕竟,偌大梦阳只有你一个人的确不好受,那些缺失的,老师给你补回来——”
万俟泽瑞觉得像是有温暖的火环围绕着他跳动燃烧着,驱散了寒冷坚冰,竟是莫大的喜悦和欢愉接踵踏来。他们都是被哥哥逼迫的人啊,聚集在一起竟有同命相连的感觉。寒冷的夜色中,他竟有些晕眩。他嘴角泛着笑,竟轻声唤道:“父亲,父亲……”
凌风烈呵呵的笑着,他将万俟泽瑞的头埋在他胸前,轻柔的拍抚着他的背,可隐在兜帽中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冷漠的像冰。他嘴角泛起一个淡漠的笑容,依旧温和慈祥的说:“孩子,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威胁。我凌风烈哪怕倾尽气力,都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万俟泽瑞一瞬间竟幸福的说不出话来,他头贴着凌风烈的胸膛,像依偎在大鹰翅膀下躲避风雪的雏鹰般,眼中渗出幸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