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阳。
缥缈城又是一片朦胧仙境般的美景,整座城阙像被冰晶包裹,阁楼飞角上垂挂着冰柱,晶莹剔透,阳光照耀下闪灼着绚烂的色彩。即将岁末新年,帝都的商铺楼阙都点缀一新,衬得那片宏伟皇宫大殿更显壮观。
兴许是受了风寒,林夕皇帝面色有些苍白,泛出些死气沉沉的晦暗,眼睛下显出阴影,如彻夜未眠般疲倦。
他裹紧袍服,在宫中仆从侍女的伴随下往白颜皇后的宫中走去。他的侍从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当年那披着老皇帝的黄金铠甲,握着宵练剑,在缥缈城下与蛮族君王酣战,生生斩断蛮族君王一条臂膀,逼退蛮族的林夕皇帝,才几年功夫就体质虚弱到如此地步。皇帝时常头痛欲裂,彻夜难眠,不思茶饭,站得久了就会晕眩,若无人照料,说不定一头栽倒下去都无人知晓。
这个操持整个梦阳帝国的年轻皇帝,像几年间迅速衰老了一样,身上的琉璃龙翔袍似乎在疯狂吞噬他的生命。其实林夕皇帝才不过二十五岁,皇冠下的头发竟变得灰白斑驳。
照例,正午是皇帝来听皇后弹琴的时候,几年间,皇帝与皇后相敬如宾更如冰,皇帝从未在皇后处过夜过,也未有血脉降生。皇后抚琴,皇帝听琴,偶尔能隔着帘子攀谈几句,便是难得一遇了。
不少贵胄都拼命将自家姿色美艳过人的女子贡给皇帝,希冀他能立为妃子,若能抢在皇后前给陛下留个龙种血脉,说不定就能把白颜皇后的位置顶替掉,万俟氏历法,长子为尊,这太子之位可不就实打实了?与那一步登天有何异处?奈何皇帝这么些年对淡漠冰冷的白颜皇后一往情深,对周围的莺莺燕燕视若无物,气得这些平日备受瞩目的佳丽千金捶胸顿足,就差指着皇帝鼻尖骂他不解风情。
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沉默寡言的皇帝几乎只身一人就将整个梦阳变得强大无匹,不需要繁文缛节,不需要朝纲纪律,庙堂政事极有效率,不需要臣子的建议,甚至几个负责斟酌商榷的黄门庭大学究也被罢了官,大小政事全由皇帝一人决定!
然而代价也是鲜明的,皇帝的白头和虚弱的身体便是。
今日,林夕皇帝听完皇后的曲子,嘶声道:“能再弹一遍么?一小段就好!”
虚弱的,带着商量,甚至有一点分恳求的语气。
珠帘后的白颜皇后看不清表情,只是琴声又起,轻扬的筝琴和弦声绕梁不绝,一首《肝肠断》以一个女子情怀弹出,生离死别的韵味竟是如此分明。
皇帝突然咳嗽起来,双手捂住胸脯,胸膛不住欺负,好似一团铁丝卡在喉咙,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打断了琴声,宫女赶忙端着水杯奔过来为皇帝顺气捶背,用丝巾擦净嘴角的痰迹。皇帝皱着眉头,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他摆手让宫女退下,平静道:“打断你了,对不起,你继续,我听着!”
“修罗在篡改你的命数。”皇后没有弹琴。
“我知道!”
“他在计划什么事情,你的帝国就是筹码。”
“我知道!”
“你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我知道!”
“那为何还要顺从修罗的意思?你这个皇帝,与傀儡何异?”皇后声音冷了几分。
“你是在为我抱不平么?”皇帝竟笑了。
珠帘后的女子沉默不语,像是默认。
“我并非国师的傀儡,只是和他目的相同,各取所需罢了。我需要他的咒术力量掌控国家,他需要我的权势和帝国发动战争,你们咒术师不能随意干预俗世,否则会遭天谴,修罗大国师已经铤而走险了,我用自身气运命数为他化解天谴,他就能为我做更多事,很公平。我们都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稍不留神就尸骨无存!”皇帝淡漠地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得到整个天下对你吸引力就这么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有何区别?你过了这个年才二十六岁,头发就白得不像样子,气运溃散如此厉害,命数被篡改得一塌糊涂,就算你得到了天下,又能坐几年天下共主?”
皇帝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皇后,你是在关心我么?”
又是沉默。
“我要这座天下,不是为什么天下共主,只是为你。当年万俟氏和皇甫氏先祖为了你,反了靖熙王朝,建立梦阳和梵阳皇朝,但不得你心,两位始皇帝怒发冲冠,杀进南方迷露森林,拼死十万武士灭了最后一批咒术师部族。这些秘辛我都知晓,你的咒铭文名字是梦梵•神,梦阳梵阳,就是以你的名字命名,我不过是还你一个完整的梦梵,一个完整的天下罢了。”
“就为这些?”珠帘后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为这些。”皇帝面无表情。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值得么?”
“值得!”
“为什么?”
“因为……”皇帝犹豫了片刻,他发现竟说不出那个‘爱’字。
“我不知道,姑且算是偿还先祖欠你的。”他随意找了个理由。
“你和万俟流年很像,但你比他更执着,更疯狂,更……不可理喻。”珠帘后的声音冷笑了一下,“三百多年前,皇甫景澜和万俟流年以为得到了天下,就能得到我的心,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只觉得他们给什么,我就会喜欢什么。我和我的族人只是觅露森林里与世无争的精灵,他们非要把我扯进世俗中。呵呵,万俟君,你也是,知道么,你与你的先祖毫无区别,偏执又疯狂!你可知我想要什么?你就这么执着要一统天下,将新的皇朝命名为梦梵帝国?告诉你,我不会有半分触动。提前告知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你身心俱疲还口口声声质问我,付出了这么多,为何我没有一点感动。你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以为想什么就是什么,别人就会按着你的心思来,大错特错。我已经五百多岁了,你这二十多岁的人类在我眼里和小孩玩闹一样,知道么?”
皇帝怔怔失神,像被迎面重击了一样,好容易挺起的精气神一下垮了下去,胸口一阵尖锐疼痛,像被插了一柄利刃般。
这种被全盘否定的感觉,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啊。
他俯下身捂住胸口,大口吸气,让心跳平复下来,他觉得心脏在胸膛里拼命挣扎,疯狂泵动,他脆弱又纤薄的血管几近爆裂。
珠帘后的女子眉头微蹙,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咬住了朱红色的嘴唇。
宫女匆忙来服侍皇帝,被喝退出去,皇帝像一尾落在岸上的鱼,艰难开合着鳃,艰难挣扎。
过了许久,他才缓了过来,面容更加苍白。
他站起来,露出一个虚弱又灿烂的笑脸,柔声道:“方才是皇后这么多年来,对我说的最多的一次话了,我很满足。”
皇后脸上泛起怒容,像被戳穿了心思。
“今年新年不要呆在宫里了,出来走走,帝都缥缈城正月里的灯火庙会值得一看,都是寻常百姓做的玩意,不是侯门深似海的劳什子,你应该会喜欢。带你入宫立你为后,并不是囚禁你,你很自由。”
皇帝等了片刻,没等到她的回答,有些失落地朝殿外走去。忽闻背后声音传来,“你会去么?”
“如果你去,我就去。”
“好。”皇后答得干脆。
林夕皇帝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欣喜微笑:“到时候我带你去。”
他的情绪变化被白颜皇后完完整整看在眼中,这个已经见过五百多春秋变迁的女子摇头轻笑,还以为林夕皇帝有多成熟稳重,果真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她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都能引得他神魂颠倒心绪不宁。
也该出去走走了。她已经在这座宫殿中六年未出,虽然相比于她近乎无限的寿命,这六年很是短暂,可对一个寿辰将近的年轻人来说,枯等六年不变初心,该有多难得?
六年,流年?万俟流年的子孙,把先祖的性子倒是继承了十二分。
可比起万俟流年的张扬大胆,万俟君的腼腆可就差了太多,连一声简单的爱都说不出口么?到底还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啊!
那在你命数将尽时,给你一段美好回忆又有何妨?她是神不假,可她还没失去全部人性,她还是会感动,只要些微的感动,提醒她残存的那一丝人性就够了。
咒术,预言术,她皆已掌握,最艰涩的回魂术也摸到了门槛,待她三大秘术熔于一炉,她便取代规则,成为至高神,到那时,恐怕再也不会被感动了。
她手指再拂琴弦,清脆琴声悠扬回响,如珠玉坠落。
一曲《问长生》送你,愿你安详。
————————
得到皇后回复的林夕皇帝面容都带了些红润光泽,今日膳食都比平日多吃了些,甚至都有了笑容,令侍奉他的太监宫女欣喜不已。
修罗大国师妖冶得分不出性别的脸上笑容戏谑,“陛下今天心情不错!”
“嗯!”皇帝点头,“过完年,与梵阳再战,这次,举国为战,我梦阳甲士尽出,一举灭掉梵阳,一统天下。”
“陛下有这个觉悟?”修罗扬起一根眉毛。
“呵呵,哪怕把最后一个男人,女人,小孩送到战场,哪怕把最后一颗钉子,一把锄头熔成刀剑,哪怕把最后一颗粟米,最后一把糟糠充作军粮,我也在所不惜。”
“陛下神武!”修罗由衷赞叹。
“修罗,我还能活多久?”皇帝仰起头,冷冷看着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睛。
“陛下福寿安康,得天道恩宠,阳寿无尽,不必多虑!”修罗嘴角扬起笑意。
“是么?”皇帝冷笑。
“只要我能活到天下一统就够了,我不贪长生,你也莫要操之过急,你窃取我气运篡改我命数替你挨过天谴,万一我暴毙而亡,五雷轰顶的天罚你就得一人接下,自己掂量。”
修罗抿紧嘴唇,脸上毫无笑意,眼睛红得直欲滴血。
“放心,再活三年没问题。”他冷冷说道。
“三年么?”皇帝喃喃自语,“不争朝夕,三年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