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爱么?”皇帝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霜绯阁中悠扬,满地霜花将跳跃燃烧的火红玫瑰衬得更加动人!
修罗赤着脚走下台阶,猩红的长袍拖拽在地上,他的脚踏在白白的霜上,留下一个弓形脚印。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冰霜玫瑰,眼中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决定是不是要一脚踩下去。或是不忍,或是怕玫瑰尖锐的刺扎伤他的脚,于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看着火红的玫瑰园,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感情,我不懂!”他火红的头发卷动起漫天霜花,泛起浓烈的哀伤来。这股哀伤来的这么突然,比赤那思隼骑的龙舌弓射出的暗箭还要凌厉致命。
皇帝看着他,身上华贵的琉璃龙翔袍泛着闪亮的光,袍子上缀着华丽的琉璃碎金,在雾气霜花中闪出的光分外迷离梦幻。他看着远处不敢走进玫瑰花丛的修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他小心的站在玫瑰花丛边沿,丝毫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好像怕被那开的正烈的玫瑰烧伤一般。
修罗继续说道:“我是一条毒蛇,冰凉性薄,四处游走寻找猎物,遇到可口的,就一口咬下去!然后留下一具慢慢腐烂的尸体!有时候看似一片娇嫩艳丽的玫瑰花丛,可是拨开枝叶向下看去,里面是累累白骨,上面趴着慵懒蠕动的蛇!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说的所谓爱,所谓感情,我都不知道!”
他伸手触碰了一下边沿处一朵开的正好的玫瑰花,可刚一碰到花瓣,花瓣上的冰霜就簌簌落下,只留下红的妖异的玫瑰。
“我不相信你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面具知道么?我们都是戴着面具在支撑,我能看出来,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以前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三皇子,太子,二皇子,还有四皇子那时候都不喜欢我,甚至宫里的大臣都敢对我使眼色……可戴上这样冷酷的面具后,他们又敢说什么?我杀死了两个哥哥,逼死我的父亲,我带着冷硬的面具披着父皇的铠甲在战场上拼杀,我穿着琉璃龙翔袍坐在星坠殿的皇座上,他们敢说什么?修罗,其实你也一样啊!”皇帝淡淡一笑。
修罗的暗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月牙形的眼睛中闪出的红光像极了疯狂的野兽。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就像一个还未发育长大的雏鹰被提前打破蛋壳暴露在空气中一样。可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皇帝说的是真的啊!他舍弃了三百年前觅露森林的自己,换上‘修罗’的面具。三百年前他还喜欢纯白的颜色,现在却喜欢这种迷醉狂热的猩红,三百年前他连森林中的一只蝴蝶都不愿意捉,现在就算是笑眯眯的杀死一千人一万人也不会眨眼睛。毕竟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与自己无关的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自私么?人都是自私的啊!
看着满满的红烈玫瑰,他突然想起了‘梦梵•神’,他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崇拜?敬仰?不不不,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了!他微微摇摇头,像是要把那段记忆甩开一样。那时候的自己还小,整日就跟在梦梵•神后面在觅露森林中,心里对这个高贵的,典雅的,完美的咒术师女神只有狂热的爱戴,仰慕!就像这里的玫瑰一样炽烈!
可万俟流年和皇甫景澜出现,到十万大军踏入觅露森林屠戮,梦梵•神像是变了一个人般,只觉得陌生,只觉得恐惧……他现在都记得神满身鲜血的对他说‘你什么都保护不了,你什么都保护不了……’。接着她消失了整整三百年,直到现在,神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变得冷冽,变得满目疮痍,变得不再熟识,还有,变得学会了谎言……
她曾攥着他的心脏抱着他对他说要学会人间的谎言啊……
心痛的感觉不好受!他找寻三百年的人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对她的感情也变得厌恨,憎恶……这就是他的变化!他的面具就是不屑一顾,就是极尽的高傲,尽管面对梦梵•神的时候自己那份脆弱的高贵感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在她面前,自己依旧是像个小孩一样,什么也不是!
迷乱间,三百年前他跟在梦梵•神的情景,神满身鲜血的样子,缥缈城南门时候抱着他将手插进他心脏的情景,还有前几天神向着皇帝跪伏下去的样子……这些片段一下子涌出来,将他狠狠地包围住——就算是他的面具再坚硬,能抵挡住这些凌厉的记忆么??
如果回忆像钢铁般坚硬,那么他是该微笑还是哭泣?如果钢铁像回忆般腐蚀,那么这里是宫殿还是废墟?.
其实这就是爱啊!他心里是爱梦梵•神的,只是他把爱想的复杂了!可是现在只有满满的恨了。.
猛然间,他的面容可怖的皱起来,像是被滚烫的蜡烧过,原本的俊美一下子变得无比恐怖。全都是假的不是么?回忆只能忆,不能回!再也回不去了,不是么?他是修罗,再不是觅露森林中那个胆小的孩子,他要把整个世界捧在手心里,然后狠狠的摔碎!他就是这样的人,毒蛇么?那就做出毒蛇的样子!他有能力,他是高贵强大的咒术师,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现在梦阳的皇帝在与自己共事,自己有充足的条件,还有什么好担心?原本在意的人儿已经无关紧要,又有什么再值得挂念的?
他的脸瞬间又变得平静俊美,轻声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对夜国镇天大将军动手?”
皇帝静默了片刻,说道:“越快越好……我很想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急切的想得到过什么,好像我以前的日子全都白活了,只是为了等到她!甚至将梦阳舍弃我都愿意!”可他的话刚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不不,她没有梦阳重要,或许将那个女人像养孔雀一样养在宫里,我会觉得皇宫会明亮很多!毕竟,你是知道的,我讨厌那些太监大臣们!他语气轻松地像是在开玩笑,可皇帝眼中的执着谁都不敢怀疑!
历史。
“林夕皇帝是不容忤逆的帝王,是大陆上最可怕的罹主!”史学家在些关于林夕皇帝的历史时,总会这样写道。史官们执笔的手都在颤抖,甚至不敢将历史完完整整的写下来,一位记史官说:“若是我有林夕皇帝握剑时的一半气力,也不必这么苦苦执笔无法下字了!”
林夕皇帝就是这样一位帝王,人们爱他,因为他带给了梦阳前所未有的强大昌盛!人们怕他,怕他的手腕,怕他的残忍!林夕皇帝死后,没有人在市井中谈论这位帝王的攻功绩,没有人传唱他的威名,关于他的一切人们缄默其口,绝不提及!剩下的,只有对这位狂热,执着,霸道的帝王满满的厌恨!
可人们唯一记得的,是林夕皇帝对白颜皇后温软柔情!或许这是这位倾世帝王唯一割舍不下的人!尽管后世的卷宗中根本找不到这个叫做‘白颜’的女人丝毫蛛丝马迹!可皇帝临死前叫的名字确不是他奋战一生的梦阳,而是‘白颜’这个女人名字!谁也无法解释皇帝为什么挂念这个没有为他留下任何血脉的皇后,甚至没有人知道白颜皇后对皇帝的感情,是爱?是恨?还是其他?
十几年后的梵阳北辰将军攻破了缥缈城的大门,北辰将军握着湛卢剑宫踏上星坠殿的阶梯后,那个传说中美貌如仙的白颜也消失了!没有谁知道她的踪迹!就像从没有出现在历史中!
可推动这个乱世的手中,有一个是属于白颜王后的,若没有白颜王后,也就不会有什么梦阳梵阳,甚至不会有日后的北辰将军……
修罗看着冰霜玫瑰,暗红的眼睛倒映着这一片火红的玫瑰,更显诡谲!他嘴角笑意越来越明显,像是融化在糖浆中的毒药,整个人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他笑着说:“如果你下定决心,那么我即可就准备对大将军动手!!而且那个女人也要费一番功夫,说实话,那个咒术师比我厉害,我不是其对手,但咒术博大精深,不同的咒术相互克制,而我精通的并不是攻术,是封禁之术!”
皇帝弯下腰,伸手摘下一朵玫瑰,很小心不让上面的霜花簌簌掉落。轻轻的将玫瑰花送到鼻前,轻轻嗅了嗅。那股沁人的香味随着冰冷的空气渗进脾脏中,皇帝忍不住打个寒战,说:“你随意,不管是什么手段,我只要白颜!”
他说话时,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溜白雾,呼在娇嫩的玫瑰花上,那晶莹的霜花迅速融化成水珠,透过凸气起的水珠甚至可以看到玫瑰花瓣上的脉络!他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忍不住发抖,水珠从花瓣上滚落下来,闪着灵动的光芒!多么像眼泪啊!皇帝想到!
修罗清浅的笑了笑,消瘦的脸颊像幽深的峡谷,说道:“还有个请求,我希望不要杀死镇天大将军的小儿子,也就是夜国世子夜星辰!我希望他活下来!”
皇帝握着玫瑰花的手猛地攥紧了,玫瑰花被他紧握在手中,花瓣被他攥的流出暗红的汁液来,顺着指缝沿着手腕胳膊一路流到地上。他漆黑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修罗,说道:“我做事的风格你是知道的,绝不会为自己留下隐患,那个男孩长大后难保不是咒术师,被一个咒术师惦念仇恨,这样有什么后果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那个男孩,必须死!甚至‘夜’这个姓氏不必出现在梦阳了!”
“可是陛下,您如果杀了那个男孩,你觉得白颜会原谅你么?作为一个母亲,你杀了她的儿子,又强留下她在皇宫中,您觉得这样妥当么?能得到她的人,可得不到她的心,不觉得这样太过可悲么?”修罗眯起眼睛说道,无论如何,夜星辰他都要保下来的,毕竟‘三才’已经有两个了,只差一个预言师!可最神秘最稀少的回魂师都出现了,预言师还会远么?
皇帝突然叹了一口气,他昏了头了。真的以为自己只要得到白颜,他们就会很好很好,就像父皇那个时候和自己的母亲文惠皇后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爱一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以为爱和战争一样,只要心够狠,胆量够大就可以!爱是双向的啊!两情相悦才可称为爱!他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才豁然开朗!
说的是像养孔雀一样,可真的是硬生生的将那个女人囚禁在皇宫中,还有意思么?
他看向修罗,说道:“那就留下那个孩子吧!但我要他远远地离开梦阳……”
接着他重新迷离的看着满园的冰霜玫瑰,满眼的暗红色,心里想着玫瑰一样炽烈,可那层冰霜又让他冷却下来!
林夕皇帝突然觉得,‘爱’读起来就是一声叹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