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舫。
虽然叫做舫,其实是一座船形的水阁,全用云石雕成,夜色之中,便如一块无暇的白玉。上下两层的四角飞檐上,挂着几盏琉璃宫灯,五彩浑煌,照得水面上下,流光烁金。一排白玉栏杆下,泊着几只轻舟。
一楼的纱窗,四面撑开,笙歌笑语之声不断被晚风从里面送出,陆惊鸿远远地就看见鹿大老板和欧阳欢两个人坐在锦榻上,身旁珠围翠绕,妙舞新曲,正在饮酒作乐。
二楼却比一楼安静得多,楼上门窗紧闭,一点微光,从窗中隐隐透出。这里是晚华承露园中最安静、但是也最高贵的地方,向来只用来安置贵宾。花如雪所说的小人段在祺,居然就养尊处优的住在里边,陆惊鸿颇觉不可思议。他轻轻一纵身,跃上二楼,黑暗中忽然青光一闪,一剑奇诡迅急地刺了过来,陆惊鸿微微一惊,脚底向后滑去,人已贴上了二楼的栏杆,剑光一闪即收,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双目如冰,冷冷地盯着他。
陆惊鸿不用看,但从这个人的出手,早已猜出正是冷剑孙峻,忍不住笑道:“冷兄,冷兄,难道你每次出手,连个招呼都不打?”
孙峻仍是冷冰冰地道:“再说一遍,我不姓冷,姓孙。”
陆惊鸿笑嘻嘻地瞧着他,道:“我知道刚才那一剑你未出全力,否则我身上搞不好要多一个窟窿。”
孙峻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下去!”
陆惊鸿笑嘻嘻地道:“若是我不肯下去呢?”他一边说,一边绕到孙峻身后,正准备推门进去,哪知孙峻一抬脚,就象面墙一样堵在他面前,陆惊鸿却将身一矮,竟要从孙峻腋下钻过去,孙峻连忙拔剑一指,正要开口阻止,人影却一晃,陆惊鸿已身形一转,从门边窜至窗口,正欲破窗而入,忽然惊觉一股沉沉的杀气,自窗棂间隐隐溢出,心念转动,脚下已向右滑开七尺,轻轻一推房门,走了进去。身后“嗤”地一声,长剑收势不住,刺破窗纸,孙峻急忙拔剑,跟了进来。
屋内纱灯半昏,照着一幅厚厚的黄幔,幔内似乎隐有一人。
窗边站着的正是杨得意,此时垂手肃立在窗后的阴影里,只有一双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陆惊鸿,却没有出手。
陆惊鸿才走得几步,身后孙峻已追了过来,剑光挥舞,如连珠般将他罩住。陆惊鸿闪得几闪,正不知如何才能劝得住孙峻的死驴脾气,幔后那人忽然沉声道:“陆大侠侠名远播,小王虽僻处大理,已有耳闻,既已来了,不如坐下共饮几杯如何?”语声充沛,不怒自威,孙峻一听此言,剑势一顿,“呛”地还剑入鞘,退出门外。
陆惊鸿随手扯过一张弹袱靠椅坐下,道:“共饮倒不必了,我只是来拿一样东西。”
那人沉吟道:“不知是一样什么东西?”
陆惊鸿微哂道:“自然是你偷走的东西。”
那人似乎有些吃惊,半晌才道:“大理虽是小国,然而国势昌隆,国中珍宝亦是不少,小王却要偷什么东西?还请陆大侠明示!”
陆惊鸿一字字道:“大理国的传国玉玺!”
锦幔突似起了一阵微微的颤动,沉默了许久,幔中人方缓缓道:“此物确在小王身上,不知陆大侠从何处听来?”
陆惊鸿冷笑道:“难道你还想留下来自己称帝?”
那人仰天长叹一声,掀开锦幔,缓缓走了出来,灯光之下,但见他蚕眉修髯,体修身长,气度不凡,虽是便服,亦不失大家风范,沉声道:“小王段在祺,乃是大理国即位的新君……”
陆惊鸿听得心头一振,万料不到花如雪口中的小人,竟是大理皇帝,不禁迟疑起来,道:“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轻易离开大理,千里迢迢微服跑到洛阳来?”
段在祺道:“大理国中,崇尚佛教,本王亦是如此。每年三四月间,白马寺莲花高僧开坛讲经,妙解佛法,本王一向都不会错过。”
陆惊鸿皱眉道:“如此说来,那么花如雪花皇后,岂非就是你的妻子?”
段在祺身躯一颤,道:“果然又是她!本王对她宽宏大量,她却一直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
陆惊鸿更觉惊讶,道:“哦?”
段在祺长叹一声,道:“本王一向酷喜佛教,每年之中,总有几个月不在宫中,未免有些冷落了她,但她却不该耐不住寂寞,竟趁我不在宫中,偷偷溜了出去。这其中有寡人的错,她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他语声一顿,接着道:“谁料有一年春天,她又偷偷溜出宫,到江南去踏青,不想认识了江南慕容世家的慕容笙,两人竟一见钟情,朝夕相对,迟迟不肯回宫。本王得知此事后,虽也十分恼怒,但顾念皇家声誉,于是隐忍了下来。”
陆惊鸿听他讲得与花如雪大相径庭,正反颠倒,其中竟然又牵扯到慕容笙,回想起当时花树下慕容笙见到花如雪的神情,果然有几分古怪,不觉道:“那慕容世家难道就不知道此事?”
段在祺道:“自然知道,慕容急于与南宫两大世家联姻,正是因此而起。”他叹得一叹,又道:“慕容笙既有婚约,花如雪本当放手,孤王竟没料到他二人情深若此,被逼至绝境,竟苦心孤诣,想利用本王私访白马寺之际行刺,一旦不成,便要你为她夺取玉玺,进而操控大理朝政,到时便是慕容世家,只怕也拿他们没办法。”
陆惊鸿沉吟道:“你的这个故事,讲得很好,我本当相信,但是我今晚听的故事实在太多了,除非……”他紧紧盯着段在祺道:“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
段在祺寻思片刻,道:“本王每年都专程到白马寺中听佛剑莲花讲经,与之甚熟,他可为本王作证。”
陆惊鸿叹了一口气,道:“佛剑莲花早已‘桃之夭夭’,你教他如何作证?”
段在祺微微吃了一惊,沉默半晌,仰头叹息道:“既是如此,本王现在是百口莫辩,你既听信一面之辞,非要来夺本王身上的玉玺,本王亦无话可说,就请陆大侠先过了杨得意这一关,再问问门外的冷剑孙峻是否答应?”
他的话音才落,掌声破风,一瞬间杨得意立即发动,向陆惊鸿连连拍出几掌,掌心通红,自陆惊鸿身后攻到。陆惊鸿不及转身,突然蜷身成球,从弹椅上向前滚落,杨得意殊未料到他竟会使出此等无赖怪招,一击不中,立即腾身跃起,双腿连蹬,直踢陆惊鸿头上“迎俞”、“天阙”两穴,赫然竟是北派正宗“鸳鸯连环腿”,这番连踢平常人使出已是大有威力,何况杨得意内力深厚,蕴劲于腿,陆惊鸿莫说穴道被踢,头顶只要擦着点皮,立时便要重伤。哪知陆惊鸿身形还未站起,忽然就地又是一翻,球一般地倒滚了回去,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椅子上。
杨得意武功虽高,只是近年来养尊处优,极少与人交手,更没见过如此怪异的招式,不由得怔了一怔,身形微滞,陆惊鸿岂会错过此等良机,“惊鸿一瞥”应心而发,出手如风,连点了杨得意身上几处大穴,将他制住。
陆惊鸿正欲回头,忽感身后剑气迫人,孙峻已从门外跃入。他不假思索,脚底横向轻轻一滑,侧身从弹椅上移开,但听得“喀嚓”一声,椅子已被长剑一劈两半,孙峻一剑招式用老,正欲变招,陆惊鸿欺身进逼,贴住剑身,右手中指在剑身上一弹,“铮”地一声清响,孙峻连人带剑竟被这一弹之力,震得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门去,陆惊鸿不觉吃了一惊,他倒没想到自己模仿佛剑莲花的这一弹指,力道竟有如此之大。
门外一蓬寒芒,忽然如暴雨般打了进来,来势甚急,却不是冲着陆惊鸿而来。陆惊鸿心念陡动,人已飞身跃起,一把扯下黄幔,向门外一卷,“嗤嗤”几声轻响,寒芒悉数钉在了幔布之上。陆惊鸿犹未落下,扔出黄幔,凌空一个飞身,跃出门外,门外走廊上却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轻拂,竟连孙峻都不知去向!
他急忙折进房内,将幔布放在灯下细细一瞧,寒芒上蓝光莹莹,针尾倒勾,竟和上次孙峻在白马寺遇袭的飞针一模一样,杨得意虽然站着不能动,口中却叫道:“这是欧阳欢的‘极乐飞针’,涂有剧毒,中者状甚疯颠,如登极乐。”陆惊鸿微微一惊,正待开口,段在祺突然失声道:“不好!我身上的玉玺不见了!”陆惊鸿这一惊非同小可,屋内除了段在祺,,就只有自己和杨得意两人,杨得意已被点了穴,如何能偷走玉玺?至于孙峻,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段在祺。他略一沉思,走到段在祺面前道:“你确定刚才玉玺还在身上?”
段在祺急乱地点了点头。
陆惊鸿抬头一看,只见段在祺所站位置的屋顶,已被人掀开一角,一线淡淡的月光漏了进来,陆惊鸿脑中灵光一现,猛地想起聂乘风那神秘的笑容,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不好,一定是那小子给偷跑了!”纵身一跃,从窗口飞了出去,哪知不夜舫的这侧正是临水,他心里发急,去势自然快,等到他看清脚底下黑沉沉的水面时,早已“扑嗵”一声一个跟头栽进了远远的河水之中,好在他早已有过掉进水里的经验,这回没有高声呼救,反而沉住气,手脚并用,居然慢慢地浮了上来,缓缓朝不夜舫方向游去。
这时不夜舫内,突然灯火晃动,惊呼不绝,杯匙碗盏乒乓乱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陆惊鸿心头一急,顿时手脚发紧,连呛了几口水,竟又直直沉了下去,他连忙屏息静气,尽量放松四肢,这才又慢慢浮了起来,游过水面,好不容易挨着了栏下的一只轻舟,双足一点,跃进上了二楼。
房内灯火已灭,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陆惊鸿正欲转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突然刺入鼻内,连忙俯身细细搜索,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杨得意仰面倒卧于地上,一条窄窄的血线自他额头正中而下,竟似被人从上至下,一刀劈开,伤口细窄,可见所用的那柄刀刃薄如纸,杨得意虽是先前被穴道被封,身不能动,然这一刀又快又狠,能劈出这一刀的人,不但刀法迥异于常人,内力也必定惊人得很,陆惊鸿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江湖之上象这样的一个人来。
他省起方才杯碗相撞之声,立即奔下楼去,一楼大厅内,灯火依旧,却是桌倾椅倒,杯盘狼藉不堪,似是发生了一场剧斗,几个彩衣舞姬血溅当场,鹿大老板和欧阳欢却早已不见了踪影。陆惊鸿心中愈发惊疑,思索片刻,转身走出了不夜舫,抬头一看,但见一弯弦月如钩,夜风清吟,方才还喧哗热闹的晚华承露园此刻竟空空荡荡,人去楼空,风中不断有淡淡的花香传来,石柱之顶夜明珠流光幽谲,衬在这深蓝的夜幕之下,仿佛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无法化开的静寂与神秘。天地间突然好象只剩下这一座空园,空园中又只剩下陆惊鸿一个人。他这一生中也曾经历过不少诡秘可怖的地方,但看似如此平常却又如此奇异的场景,只怕也是平生仅见。
正对着不夜舫的一棵柳树上,靠门边的一排枝条被齐刷刷切断,断口有如刀割,陆惊鸿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又见半截衣衫,挂在路旁树枝上,随风摇摆,他伸手扯下,拿在手中细看,认出正是今晚欧阳欢身上所穿云苏绣袍的一截,衫边长长一排丝线扯了出来,显然是当时打斗过剧,欧阳欢躲闪之间,衣服不慎被树枝挂破。
他再往前奔,走了约半里地,前面花团锦簇,树影迷离,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特异的地方,陆惊鸿不免有些失望,停下脚步,正犹豫着不知该往哪边走,不防脚下一绊,栽倒在一个人身上,他到处寻找线索,万没料到树影之下竟躺着一人,这一绊之下,竟跟他跌了个脸对脸,借着树梢透过的几点星光,陆惊鸿定睛一看,却是欧阳欢,他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陆惊鸿。
陆惊鸿连忙探他鼻息,竟已死去多时,左手紧紧握住,似是攥着什么东西,陆惊鸿心念一动,掰开他的手,只见掌心握有一蓬细如牛毛的飞针,还没来得及发出,若不是针上蓝光莹莹,目力委实难以辨认。陆惊鸿这才悟到,在白马寺内,雁丘祠外,不夜舫中,都是欧阳欢所施的“极乐飞针”,不过第一次是对冷剑孙峻,第二次是对自己和曲兰衣,第三次则是直接对段在祺。
他缓缓站了起来,暗自忖道:这必是刚才园中游客看到欧阳欢和人凶杀打斗,顷刻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以自己落水到游回不夜舫,这短短片刻之间,两人竟打到了这里,可见对方亦非泛泛,武功更可能尚在欧阳欢之上。但是欧阳欢本来明明与鹿大老板在一起,现在欧阳欢已死,鹿大老板却又去了何处?曲兰衣和慕容笙又在哪里?聂乘风偷走玉玺之后,到底交给了什么人?一时之间,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纷至沓来,陆惊鸿定了定神,仰头思索片刻,目光重又落到欧阳欢的左手上,突然眼睛一亮,想到欧阳欢既然左手握针,右手必然拿有兵刃,否则又怎样与人缠斗?
他的眼睛立刻向右边扫去,右边是一片牡丹花海,姹紫嫣红,中间一条花径,曲曲折折通往运河边。花丛中忽有微光一闪,陆惊鸿连忙赶了过去,只见一棵白玉牡丹下,斜插着一把精钢缅刀,刚才那一线微光,正是从刀身上反射出来的,他一把拔出缅刀,微喟道:“刀虽在,人已亡,只可惜牡丹花下死,人也未必风流得起来的。”转身走出,将缅刀放回欧阳欢尸身旁,花丛中却又是一闪,陆惊鸿不禁觉得奇怪,再次折进,原来是一截断剑,在月下闪着幽光,陆惊鸿面色骤变,跌足道:“糟糕,我怎么忘了是他!”这截断剑,却正是冷剑孙峻的。孙峻虽名列剑中四少,但剑术之高,远胜其余三人,以欧阳欢的功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震断孙峻手中长剑,难道又是杀杨得意的那人?
陆惊鸿心中已隐隐觉出些什么,折路沿着那条花径追了出去,一路上却再无异象,前面水声淙淙,已到了运河边。
河边一间碧瓦小亭,亭上酒壶仍在,正是陆惊鸿和曲兰衣看见佛剑莲花的地方。陆惊鸿在这个连鬼影都见不着的大园子里跑了半天,已是口干舌燥,此时一见酒壶,早就一个箭步冲进亭中,提起酒壶正要往嘴里倒,忽然手一抖,壶中酒被泼了出来,打湿了原本压在酒壶下的一片兰色衣袖,陆惊鸿怔怔地望着这片衣袖,心中几乎都快急疯了。
——谁又能从“流云飞袖”曲兰衣的身上割下他的衣衫之一角?要知曲兰衣一身轻功盈动,纵在激斗之中,别人尚难近身,连他的衫角都碰不到半指,更何况是他的衣袖?
他这一急非同小可,却又不知该怎么办?跌坐在石凳之上,怔怔地朝曲兰衣坐过的位置望去,却又象中了箭般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他这一望之下,竟发现曲兰衣喝过的茶杯之上,赫然插着一朵刚摘下来的牡丹,娇艳欲滴!
陆惊鸿一见到这只茶杯上插着的牡丹,激动的心情却已渐渐平复下来。他与曲兰衣幼时便是极好的朋友,深知他的脾气禀性,两人之间,每每心意相通,这一次,曲兰衣必定安然无恙,而且在这桌上留下记号,以茶杯插花暗指茶花,那么他追去的地方,必定是一个开满茶花、蝴蝶飞舞的地方,那里风光旖旎,神秘而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