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还未升起。
宽阔的庭院内,风拂梅梢,寂无人声。
此刻的山庄,还在沉睡之中——这种时候,本不适宜出门。
陆惊鸿却已推开自己的房门,走了出来,敲敲隔壁的窗棂,曲兰衣就住在里间。
他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里面却没有半分动静,莫非曲兰衣还没醒?
陆惊鸿皱了皱眉,用力将房门一推,竟是虚掩着的,房内空无一人,炉中的炭火已成灰烬,床上被褥齐整,曲兰衣竟已先去了。
陆惊不禁又皱了皱眉,转过身,冲了出去……这场决壮举,他绝对不能错过!
沧浪亭并不远,清冷的晨雾淡淡地弥漫在湖上,却使人目力难以及远。
一个头戴绿笠的渔翁,正在湖心深处,持竿而坐,长长的纶线垂入水中——这么早的清晨,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还会有人有如此雅兴,泛舟垂钓?
莫非是昨夜曾载明月,直到现在还不肯归去?
湖畔小亭内,一人扶剑而立,白衣如雪,身后石几上,青烟袅娜四散,正是薛无痕。
陆惊鸿远远望去,只见天地凄清,烟水迷蒙,明湖上一亭一人一剑,一舟一竿一翁,此情此景,几可入画,孤绝,亦幽绝。
梅凤笛和曲兰衣却不见踪影。
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有薛无痕一个人在?
陆惊鸿走进小亭,薛无痕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你来了。”
陆惊鸿道:“我来了,可是该来的人却还没有来。”
薛无痕没有开口。
陆惊鸿只好自己又接着道:“我去找过曲兰衣,他不在房中,本应该先来的……”
薛无痕截口道:“我并没有见到他。”
陆惊鸿吃了一惊,道:“那梅凤笛呢?”
薛无痕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我也没有见到梅凤笛。”
陆惊鸿沉吟道:“梅凤笛一向目无下尘,爱惜羽毛,他说的话就如铁板钉钉,决无更改……”他目光闪动,缓缓道:“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风吹动湖面,烟水之中,孤舟随波轻荡,似要乘风归去。
陆惊鸿走了几步,凭栏而立,望着湖心深处,喃喃道:“说不定有人见过他们。”他突然向着湖心小船放声高呼:“渔丈人,你可有看见别的人?”
语声清亮,在湖面上传得很远。
那渔翁依旧在舟头端坐,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却忽而站起,细细的渔竿在水中一点,轻舟去势如梭,向沧浪亭破水而来。
那渔翁竟似以竿作桨,击水行舟,这份内力加巧劲,连陆惊鸿看了,也不禁咋舌。
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大明湖上的普通渔翁,居然有如此身手。
舟近岸边,那渔翁收起钓竿,轻轻一纵,已跃上沧浪亭头,大笑道:“天地萧索,寒湖独钓,本以为止老朽一人而已,不想湖上更有两位!”面容枯槁,黄眉黄须,稀疏垂下,在风中拂动。
薛无痕一见此人,不禁动容道:“阁下的台甫莫非是洞幽烛微之‘烛’?”
那渔翁缓缓除下头上绿笠,露出一脸黄瘦的病容,一双眼睛,却是亮如点漆,生气凛凛,仿佛洞明世间一切,缓缓笑道:“好眼力!老朽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烛’字。”
陆惊鸿讶然道:“阁下难道就是昔年松溪论道,品剑无数的‘名剑神相’西门先生?”
松溪湛卢山乃是春秋时名剑师欧冶子铸剑之处,山岭高绝,云烟出没。“乾坤开地气,紫气抱卢山”,正是在此山中,欧冶子避地为炉,历时三年,终于以铁母和圣水铸成了那柄有“天下第一剑”之誉的湛卢神剑,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辉,星斗避彩,鬼神悲号,正是这把锋芒盖世的宝剑,使得此山名扬天下,遂以剑名山,湛卢山便成为历代铸剑大师铸剑之处。
后来“天下第一品剑大师”萧清石于此处遍邀名家论剑,品评优劣,此举轰传江湖,遂为一时之佳语。而“名剑神相”西门烛也正是当年座上之宾。
廿年岁月,斗转星移,当年的品剑大师,留存下来的已寥若辰星。
西门烛更是其中翘楚。
晓雾欲散,岸边垂杨残柳隐约可见,沧浪亭下,孤舟自横,更显得不胜苍凉寂寞。
西门烛废然长叹道:“人生百年,如百驹过孙,转眼间故人仙逝,知交凋零,只余下老朽百病之身,尚留恋人间,不肯归去……”
陆惊鸿目光闪动,缓缓道:“西门先生久隐天外,不窥红尘,不问世事,今日此来,莫非人世间还有未了事么?”
西门烛捋须淡淡道:“观千剑而识一器,老配平生阅剑无数,肝胆皆为剑气所摧,呈之于我旧以须发皆黄。”
陆惊鸿心中一凛,竟不觉有些寒意,——古之相剑大师,至尽境者,须发皆黄,目光如炬,想不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达到此种境界,不禁道:“难怪世上良剑,经前辈品评,即便是凡铁庸品,也立刻洛阳纸贵,身价倍增。”
西门烛喟然道:“只可惜纵有神兵利剑,亦难免用剑之人。”
薛无痕突然道:“阁下此来,莫非就是寻觅用剑之人?”
西门烛捋须一笑,淡然不语,忽然转身走了开去,陆惊鸿和薛无痕虽不明所以,却也跟在他身后,出沧浪亭,折向西北,地势渐偏,人迹罕至,岸边止有一棵两人合抱的的垂杨,孤伶伶地立在那里,树身堆满积雪,看上去并无丝毫特异之处。
但陆惊鸿和薛无痕的目光一落在那棵树上,脸色立刻变了。
他们两人皆是武学的大行家,早已看出这棵树上的关窍。
薛无痕忽然连剑带鞘,朝树身一指,本来看似完好无损的大树,竟随着这轻轻一指,从中间凭空裂开,犹似天雷直劈而下,断裂处光滑平整,有如刀切。
陆惊鸿耸然道:“好厉害的剑气!”
西门烛神色不动道:“哦?”
陆惊鸿面色凝重,缓缓道:“此剑切口光滑平整,乍看似乎是利刃直劈而下,但树身上却没有丝毫斧斫之痕,必定是早先为剑气所摧,所以树身虽裂而未断。而后薛无痕一指之下,树身受微力所震,当即断开。”
西门烛眼中终于露出几分赞赏之色,笑道:“陆惊鸿的眼力,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陆惊鸿拍掌大笑道:“原来西门先生早已认出我是谁了。”右手一指薛无痕,道:“你想必也早已看出,他就是薛无痕。”
西门烛微微笑道:“老朽纵然不认得薛无痕,也绝不会不识薛大侠掌中的这口雪藏剑。”
薛无痕凝视着一分为二的杨树,目光渐渐灼热起来,道:“却不知我的雪藏剑,比之这一剑又如何?”
西门烛沉吟着,慢慢道:“这一剑剑气之凌厉,已经出神入化,普天之下,实在无人能撄其锋,堪称无敌之剑气。”他长长叹息着,又道:“此一剑之威,树犹如此,人复何如?”
薛无痕沉默良久,方道:“不错,这一剑的确威不可挡。”
陆惊鸿惊道:“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也不能?”
“连我也不能。”薛无痕淡淡道:“可惜人不是树。”
——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所以这一剑虽不能挡,却可以避,甚至可以先发制人,逼得对手根本使不出这一剑来,临阵对垒,料敌机先,其中的变化,往往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陆惊鸿沉思着,缓缓道:“不错,这一剑绝不是用来斫树的……难道是一剑刺出,剑气所及,劈裂杨树?……难道梅凤笛在这里与人交过手?”
西门烛道:“锦绣山庄的少庄主的确来过这里。”
陆惊鸿立刻道:“他若与人交手,如何挡得住这无敌剑气?”
西门烛悠然道:“今晨尚未落雪,这里足印浅近于无,梅凤笛或者并未受伤,陆大侠何须过于耽忧?能使出如此石破天惊、无敌剑气的神秘人物,两位不想一见么?”一指明湖对面,神秘一笑道:“前面的千佛山,乃是老朽栖身之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随我前往一游?”
陆惊鸿看了一眼薛无痕,他实在想不通西门烛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薛无痕淡淡道:“无敌剑气,挡者必死。这样的剑,倒的确引起了我的兴趣。——西门先生结庐何处,但烦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