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济医馆。
已经深夜了。若晴独自蜷在榻上,双眼直直望着桌上那柄红烛。
整整一天了,哥哥,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裁锦擂台那边出了什么事?若晴真想穿好衣服出去看看,但奇怪的是,明明早上感觉身上轻了,怎么现在又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从来……都不是那么娇气的。若晴懊丧得悠悠叹了一口气。自己像个废人似的躺在这里,能帮哥哥做什么?
子时……午时……数过声声更漏,若晴悠悠迷糊着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乎一片云雾柔柔飘过身前,让她觉得无比舒服,温暖。她感觉到一个男子轻匀的呼吸,和他身上新鲜的,让人无限迷醉的纯阳气息。
他如乘梦飞来,伸出一只白色广袖的手。他手上的温热和清冽的味道沿着若晴脸颊的皮肤慢慢爬上去,又是一阵麻麻痒痒的。
她有些紧张,却睁不开眼。仿佛这只手,要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生活,不再是漪沦山上,终日研习医术,终夜思念着哥哥的平凡日子……
就在那只手摸到若晴的刹那,她睁开眼,恍然四顾。空荡荡的房间里,红烛即将燃尽,仍是只她一人,独守冷夜。
若晴轻轻呼了口气,原来是梦啊。
远处,一阵悠扬清远的笛声却在月光中奏起——这熟悉的旋律,不正是轮回曲么!
“疏岚公子。”若晴忙披了外袍,勉力下床,推门出去一看究竟。
他在这里。若晴推门,笛声渐止。月光流转在雕花栊上,照着若晴苍白纤细的手指,也照着那个男子飞光流霰的双眼。
夜风急起。若晴的外衣在她肩上一滑,随风落下。她身子竟轻飘飘得随风向后仰着,几欲跌倒。情急之中,她伸手去抓那雕花的门框,腰部却被一只结实的臂膀托住。
“小心。”
月光下,两袭缟素飘展,白得和月光融在了一起。若晴突然觉得自己脸上发烧,腰上也酸酸痒痒的。难道,这一受凉,又让自己病情加重了么?
只是那疏岚的眼睛……如闪烁着澄澈波光的湖面,湖面上浮着一轮琉璃般的明月,亘古不变,万世轮回。
“身上可好了?”疏岚扶她起来,进屋。唯有两人独处之时,疏岚说话才如此随意,不那么拘礼。
“嗯。”若晴细细答了一声,扶着疏岚的手重在榻上坐下。
“听哥哥说,你是去找我们了……”若晴突然觉得很冷,扯过薄被遮住自己单薄的身体。
“嗯。”疏岚笑道,“没想到,还是被亦兄抢先一步。”
“那你……”若晴却没问下去,因见疏岚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一个锦盒来,置于桌上。盖子一打开,一股清绝怡爽的药味便飘散开了,竟是学医多年的若晴从未闻过的。
“我是去见了一个朋友。”疏岚捧了药碗到若晴面前,一只琉璃小碗,淡金色的药水中,上下浮沉着几瓣白梅花瓣似的柔软之物,梅香淡淡,竟叫若晴看了就想喝。
若晴本被这精致的汤药所吸引,轻轻啜着疏岚递来的调羹中的药。疏岚却像生怕漏了什么一般补充道:“我去见的那个人,叫泱璇。鱼泱璇。”
若晴抬头,一手捏着帕子在嘴角沾了沾。疏岚今天是怎么了?以往他的话,都是答到为止,决计不肯多说。为何突然托出了他全盘的信任?
“泱璇……是谁?”
药碗被轻轻搁在桌上。疏岚扶若晴躺好,又细细掖好被子,才轻轻说道:“就是,给你下暗血凝脂毒的那个人。”
若晴心中一惊,但觉身体内暖流潺潺,原本紧绷僵硬的手指竟有了灵活舒适之感。她不禁猜道:难道疏岚此去见那个泱璇,正是讨来了这个解药?
“他是谁?为何要下毒……害我?”若晴眼中没有丝毫恨意,只是一个劲得摇着头。
疏岚目光一闪,眼中竟有怜惜之意:“他是你师叔净容在南疆,与巫师鱼玄机所生的儿子。”
什么?净容师叔,就是潋滟大人所说,母亲感情最好的师妹?
不可能……如果是净容师叔的儿子,那他,怎可能对同门下这样的毒手?
若晴惊怒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喝了疏岚带来的药,若晴胸中大畅,四肢百骸轻松无比。看来这药不会有假——疏岚所言,也句句可信了。
原来他消失多日,就是一直在跟那个鱼泱璇交涉……
“疏岚公子。”若晴慢慢抬起头,望着疏岚,“你为何会对晴儿这么好?”
疏岚微笑,望着渐明的天色,缓缓道:“在这灵州红尘中,多少人不惜掷下重金,只为听我轮回一曲;但只有你,是我心甘情愿为之吹奏,只有你,能听懂我心中的乐律。”
话已至此,聪明如若晴,她不会再不懂了。她脸上微微泛红,却不敢抬眼,去看疏岚脸上的神情。
“我只愿为你,吹奏一生。”
黎明,裂锦擂台处。不同人鲜血汇成的河流静静流淌着,被融城雪融化的尸墙早也坍塌,如烂泥般粘在地上。
“哎?大鹰?”棠雨惊讶得指着天空,她明明看到有一只雪白类似鹰隼的鸟在她和天亦头顶的天空盘旋,还发出一声声不舍的哀鸣……
天亦也仰头看去,他的双瞳中却凝着未散的黑色杀气,和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热切感情。
天亦方才的一剑击败绯雪,泱璇也撤去了束缚雪鹰的法力……雪鹰终于重获自由,但它却感觉到天亦剑上凝如寒冰凶戾不散的杀气,不敢下来相见。
这样,是对的。天亦晃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为什么,为什么刺出一剑霜寒之后,就有些控制不住那种要继续杀下去的**?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刚才……做了什么?刚才……真的赢了?
为何这种突然的胜利,不能令他高兴?
“天亦,你怎么了?”棠雨摇摇他的胳膊,一手指雪鹰道,“你看那只大鹰,我怎么觉得它一直在绕着我们飞啊……”
天亦手搭凉棚望着高空。云烟远逝的天空,让他想起了过去。想起在绛霄废宫的日子,想起小时候,一个人,害怕寂寞的时候,都是雪鹰在他身边。
那时的天亦,还未踏入缭乱红尘,还未遇见除父母以外的人。雪鹰,原本便是他最好的朋友……
雪鹰,你告诉我。
天亦仰头,在心里问道。
现在的我……还是我吗?
我靠一剑霜寒打败了我以为永远不会赢过的人,可心里反而迷失了。那种强大的力量,强大的浊气,到底来自哪里?
浊气使人入魔,清气使人成仙。我所修分明仙道,为何会……
“天亦,那只大鹰飞下来了耶,它好威风,你快看!”棠雨欢快得跑过去迎接雪鹰着陆。对了,刚才那么危险,这丫头为何一直呆在这里?明明看到一剑霜寒的攻击已经不分敌我,她为何不走?
天亦提剑走去,却见棠雨踮起脚去搂雪鹰的脖子,雪鹰乖乖低下了头,不过双眼还不时望着天亦。
“它的毛好柔软,还凉凉的呢。”棠雨抚摸雪鹰的毛,皱眉道,“天亦,我怎么觉得,它好像认识你……它,一直都在看你啊……”
“它就是裁锦守护兽,雪鹰。”天亦走过来。
“原来就是它。好可爱!”棠雨美滋滋抱着雪鹰,像抱一只巨型宠物似的,忽又黯淡道,“可惜太大了,不能带回家里养着,欸……”
“小雨。”天亦向棠雨伸出手,“我们该走了。”
棠雨仍然有些不舍,却只得放开手,双手合十道:“雪鹰圣兽,能给我一根你的羽毛留作纪念么?”
“小雨别闹……”天亦正待阻止,却见雪鹰长鸣一声,巨翅一张,便从翅下飞落一片白羽,正飘入棠雨手中。
“哇,白得像雪,亮得像冰,真的很好看!”
怎么好像雪鹰也很喜欢棠雨的样子……看着棠雨得了雪鹰羽毛欢呼雀跃的样子,天亦心里也是莫名的欢喜。
“这下可以走了?”天亦耸耸肩,后半句却是以传音之法对雪鹰说,“快去吧,免得节外生枝。我自会为你抵挡幽冥阻挠,令你无后顾之忧。”
真的无需再说什么。离别之时何必伤怀,若得机缘自有再见之日……
我不期许你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有些问题,还是留给自己比较好。
雪鹰摇摇头。又是一声厉鸣,方挥翅而去,它转身飞去的刹那,却有一句话无比清晰得浮现在天亦脑中——
“下次你我见面之时,便是你寻得答案之日。吾友,保重。”
传音?刚才那句是雪鹰的传音?他说这些,究竟何意?
“雪鹰!”天亦忍不住追上前去,向天喊道,“雪鹰,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天亦!”棠雨见状直追,“你到底怎么了,从刚刚开始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你,是不是累了?”
累了,是真的累了。天亦舒了一口气,追也无用,它不是已经说了,下次见面之时,才会知道答案么。
天亦回视棠雨手中的雪鹰羽毛,原来,它早就料到他们会有重逢之日么。
天亦的目光忽如迷雾中耀眼的明灯。他深黑色的眸子,依旧黑得深不见底。
他的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却由紧握自然得张开,轻轻握住了一旁的棠雨。
“我们走吧。”天亦说着,手中握着那只温暖柔滑的小手。
“你真的没事?”棠雨忧心得蹙起眉,“是不是方才催动灵力过度,伤及元神?”
“真的没事。”天亦摇摇头,忽而握紧棠雨的手,“小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棠雨发现,天亦望着她的目光是如此……专注。
“你刚才看到我发动浊气之技的时候,害怕么?”
天亦的手抖了一下。竭力克制……却还是……
“害怕?”棠雨不解得眨了眨眼睛,“为何要害怕?该害怕的,是绯雪那个疯女人……啊不,疯女妖吧。”
“我不知道那种强大的,仿佛滋生于我心底的黑暗之力究竟来自哪里。我使用它的时候,心中唯有杀下去一个念头……那根本,不是我……”
杀!月神剑上寒气未散,仿佛听到天亦指令般,剑身冰霜又覆。恐怖的玩笑。
“杀下去……可是,你没有啊。你打跑绯雪以后身边就只剩我了。”棠雨托腮思忖道,“可你并没有杀我啊。”
的确。天亦心头一沉,他那时心里还很清醒,不能杀棠雨。但他心中并非没有杀人的**!
“还是,你害怕浊气强盛会落入魔道?”棠雨问道,“这才真的是不像你吧。印象中你对仙道魔道没有什么执着,下山后几次三番跟你说起妖魔恶行,也未见你有多讨厌的样子……”
深得我心。天亦有了说下去的理由:“的确。妖非恶,人非善。妖食人与人食兽一般是自然之理,并非善恶之故。”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棠雨摆手道,“既然不怕落入魔道,那你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棠雨一脸真诚得望着天亦。算了算了,有些话,还是直接说出来吧……
“小雨。”天亦握着棠雨的手更紧了,“我不怕落入魔道,也从不会畏惧自己的力量。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魔了……”
棠雨的心咯噔一下。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天亦的话已经继续:“如果我真的成魔了,小雨,还会愿意……还会愿意跟我……在一起么?”
天旋地转。原来原来原来……他真的只是担心这个?棠雨脑中一片空白,天亦目光如炬,要把洁白如纸的她燃烧成灰烬一般……小说.轮回仙妖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