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锦云找到李萧儒,先隐在树荫里,只等李萧儒走近就要兴口问罪,没想到甫一见面,重逢的喜悦感袭涌心头,气也没了,早就将他的不告而别的过错抛到九霄云外去啦。当即不由自主伏身在李萧儒肩上,恰巧被罗心无意中瞧个正着,心酸难过之下回去夏府了。
李萧儒直到孙锦云的泪水濡湿了他的大半边肩衣,才轻轻地推开她的身子,望着她的凄楚而害羞的容颜,叹口气。孙锦云哭够了,才想起此来的目的,脸一红,“你为什么要偷偷溜走,为什么?”李萧儒摊开手苦笑道:“我本来就应该要走了,早一时晚一时还不是一个样?你倒好,害我辛辛苦苦送你回家,现在又跑出来当了累赘。”孙锦云佯嗔道:“不一样!你偷偷走离那是不对的,这么大个人还不晓得礼数?我……我不会当累赘的!”说完,嘴角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笑意。
李萧儒道:“我这次进京,是有要事办理的,你来干什么?”孙锦云低声道:“我……我是来跟你闯江湖的。”李萧儒偏首望向林荫深处,幽幽道:“凭你这分能耐,能闯什么江湖?”孙锦云可不同意了:“你别小看我,以前……我以前是闯过江湖的。”“那不叫闯江湖,那叫游历江湖。”李萧儒忍不住想纠正。他想叫她回去,又想,人既来了,也不好太过使她难堪,打算先找到牛大磊和小翠姐再说。
他朝约定的客栈走去,孙锦云自然乐意十足地跟随后面,到客栈开了两个上房。店家是牛大磊的暗搭档,否则以李萧儒这等朝廷通缉犯,哪里还敢在京城重地住店?李萧儒向店伙打听牛大磊的消息,店伙道:“客官您说的这人,大约十天前还在这店里住着呢,哦,他身边还跟着一位美貌的女子。”江湖人交往,彼此心照不宣,说话之间俨然外人。李萧儒会意,道:“正是他们,请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店伙摇摇头,似又想起什么,说道:“小的想起来了,那牛大爷临走之前说,如果有一位姓李的客官来找他,就让他在本店候着,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汇合的。客官您不是姓李吗?”李萧儒点点头:“谢谢小二哥。”只得依言在客栈住下来。
晚上是元宵夜,京城的闹元宵格外出色。李萧儒心情不佳,本想留在客店里,孙锦云毕竟还保有一分童趣,硬说要上街逛烟花夜市并且放灯船去,李萧儒拗不过,答应了。
李萧儒稍稍改扮一下形貌,孙锦云也稍改了改,把发髻的两鬓打垂下来,额头上留了刘海,夜灯下娇艳清美,一时之间外人很难认出她来了。街上人群络绎,整个京城附近烟花四起,护城河边更是人声鼎沸,很多年轻的少年男女双双对对相互许愿,点燃小纸船上的小蜡烛,平放水面上任其漂流。李萧儒目注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纸船上的小火烛光,意境逐渐模糊,想起罗心,内心里不自主地隐隐抽痛。“如果心妹不死,如果心妹跟我一起手拉手无忧无虑地像他们这些情侣一样过这样的元宵,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他想着,瞳光渐渐扩散,一点点地完全散向远处的灯光暗影中了。小纸船载着梦想的烛光越漂越远,远的消逝不见,近的又有人放漂,这当中,隐藏着多少的不为人知的人间情话呢?
孙锦云也磨着李萧儒要放漂一只小纸船。李萧儒不好拒绝,从小摊贩那里买来一只,两人并肩坐在水湄,将小纸船上的小蜡烛点燃了,放进水面让它徐徐飘走。孙锦云闭起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李萧儒眼见她的认真模样,一时之间精神有点恍惚,只觉面前这张面庞一忽儿是云妹的模样,一时是心妹的模样,渐渐地,他瞧得痴了。孙锦云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偎进他的怀里。
两人所坐的地方偏离人群,在水湄的林荫处,幽静而清寂。李萧儒雅心中一阵激荡,不禁顺势把孙锦云搂紧,感觉里,罗心的倩丽的身姿在怀里逐渐融化了,融化了,他俯下头,想将一个热吻印在她的樱唇上。忽然之间,他的脑海里灵光一闪,嘴唇快要接触到她的樱唇,猛地顿住了。“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心底有个声音在叫,迫得他流出一身冷汗,连忙松开手坐稳身。
孙锦云闭紧的眼皮又倏地睁开,心中一阵放松,一阵失落,不知道为什么,先前仿佛感觉到的一股温馨而颤栗的热流片刻间像跌入冰窖里。好半晌,才轻轻说:“大哥,你……”底下的话就说不上来了。
“对不起。”李萧儒汗颜地说道。孙锦云幽幽道:“其实,大哥,之前我多么想跟你过一个除夕,不料你一个人跑来京城,我本来很失望的了,想不到,还能跟你一起过个元宵。大哥,你还想念着罗姐姐吗?”李萧儒沉默了。
“我知道的,大哥心里怕是一辈子也放不开罗姐姐了。”孙锦云低声说道,脸色既是伤感的,也是纯情的,间或带些微微的恨意,“我愿意……愿意代替罗姐姐照顾你。大哥你会和我在一起么?”说到最后,声音低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了。李萧儒皱着眉,眼睛瞟向远处的水面,恍惚的神志被回忆定格:“今晚的夜色真美,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六岁那年,爹娘牵着我的手,也是这样的元宵这样的纸船梦,那时多么的天真浪漫,小小的梦想承载着儿时的憧憬,可是就在那一年,全家家破人亡……唉!”叹口气,答非所问。孙锦云也被牵动了思绪,心里一痛,想起曲折的家事,一时落下泪来。
李萧儒回过头,看见她的泪水,强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想起爹爹了。”孙锦云哭道。“这就是人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会当你作好妹妹照顾你。”孙锦云没有听清,以为李萧儒愿意照顾她一辈子,不禁喜道:“大哥我不管,你要答应我,以后可不许再不告而别了。”李萧儒点头说:“我答应你。”
两人缓缓起身,步子融进人流里。街上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少商贾贫民,各有各的过节方式。乞丐也特别的多,几乎过不了几步就有一个乞丐,或老或少凄苦无依地叫唤着嗓门。李萧儒和孙锦云心下感叹。忽然之间,他的眼睛被远处的一个小乞丐吸引住了,连忙拉紧孙锦云的小手就要追上前去。追到转角处,前面那个人不知钻到小巷的哪边儿去了。孙锦云不解地问:“大哥你看到了什么?”李萧儒略微激动地说:“那个小乞丐的背影好像是小天。”“好像”意即不确定,孙锦云哪能将小天想象为乞丐?当即说:“大哥你看错了吧。”“也许是我看错了,”李萧儒道,“但愿小天平安无事才好。”又回过头来问孙锦云:“你感觉小天怎么样?”孙锦云直接答道:“我跟他交触的日子不多,但感觉……就像是一个弟弟一样。”李萧儒的眼角掠过一抹异样的光芒,久久不语。两人谈到小天,一股离人愁绪袭卷心头,往事触动心弦,见天不早了,就打算回客栈各自歇息。
正走着,迎面踉跄着走过来一个儒裳男子,手中执一个小酒坛,嘴里边喝酒边不停地念叨着“之乎者也”,眼看就要撞倒一个过路人,那人急忙闪开,骂了一句“神经病”。
李萧儒和孙锦云定睛一看,这醉汉不正是慕容南吗?上前一打招呼,慕容南“嘻”地笑道:“李兄,元宵佳节执酒盏,把酒言欢各依依,来,干!”李萧儒皱眉道:“慕容兄你这是怎么了?”慕容南不回答,转目瞥向孙锦云,朦胧的醉眼亮了:“啊呀,是云妹妹!愚兄四海游历,今儿个咱们又见面了,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然也,哈哈!”孙锦云没好气地说:“瞧你这身样子,还‘子曰’?”确实,慕容南此时的样子真像一个江湖落魄人,哪有半分书呆子的气质?无奈,李萧儒搀扶着他转回客栈,为他另开了一间房。孙锦云噘起嘴,表面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气走你的,看你还一直纠缠不休!”
元宵佳节,将军府里面也是张灯结彩。夏光今晚兴趣甚浓,一个劲地催着罗心乔装打扮去赏花灯放纸船,罗心因日间见到李萧儒,心情始终郁郁,理都没理。夏光总算低声下气,也不以为意,既然罗心不出门,他也只有舍命陪佳人,赖在罗心身边一起赏月。十五的月亮圆如脸盆,看上去格外明亮惹眼。罗心喃喃地道:“又是一年春来到,来年春至何所依?”想起未来,一片渺茫,不禁垂头丧气。夏光早就遣退了身边的侍从,以宁静这分夜色。这时听了罗心这番感触,遂道:“罗姑娘,你不要悲观,明年的事谁能知道?只要你安心待在府中,我和爹娘是不会亏待你的,我们尊重你,大家会像一家子一样好好生活,你又何来的这么多感触呢?”罗心过不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走投无路,其实内心的彷徨无依如锥心的针刺一样时刻刺痛着她的心灵。她道:“谢谢夏公子的关照,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夏光稍一犹豫,果然很听话地走开。
罗心一个人坐身在凉亭中,夜风飗飗,吹拂在脸上,带来微微的冷意。园圃中那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枝条修剪得疏密有秩,时而微风吹送,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划破一幕沉寂的夜籁。在这里,比起府中其他各处,竟一点也感受不到元宵佳节的气氛,罗心想起了小时候在上源村放花灯漂千纸鹤的情景,那时候义父母就依在身边,一家人虽过得清苦,却是无忧无虑的。如今义父母双亡,郭爷爷也逝世了,亲爹也被皇上逼死了,连唯一爱的男人也离她而去,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往后还能到哪里去过自己的人生?啊对了,不知道孙庆飞义兄过的如何?最后一次相处是在数月前,就是在他们结义的那天,孙大哥为她追查杀害义父母的凶手,而天涯各处缉凶,不知现在可有着落?她想着,忽然很想喝酒。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有这种冲动。
她立起身,想去找夏光要酒。穿过花园,来到客厅上,夏光不在,一问侍女,说少爷刚刚出去了,听说是霍雄大统领的两个公子来府上拜会,少爷陪他们出府玩儿去了。罗心只得怏怏地回到厢房。
罗心心里烦燥不安,忽然想到:“这样的暗夜里,大家都在忙着过节狂欢,每个人都把我忘了,我何必去理他们?我不会自己出去散散心吗?”
身随心动,罗心悄悄地掩出夏府,害怕别人看到,专往僻静处走出,来到一家小店,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自个儿赌气磨时间。她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是气夏光不顾着她的感受出去陪霍雄的儿子吗?不是的;是气李萧儒这时候拥抱着孙锦云相嘻相笑么?好像是的。可如今什么都不去想,她只想喝一杯酒——虽则她根本就不会喝酒。
“咳,咳咳!”好烈!这是要命的东西!她轻轻啜了一小口,就想吐出来,喉咙好干,好烫,这是什么玩意?她真不想再喝了。周围的食客全都停下筷子望向她,她全不在意,心里想道:“你们要看就看个够吧,都不重要了。”终于一个无赖偎进身侧,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态度相当暧昧地说:“小姑娘,要大哥作陪吗?”罗心这时候颇有自作虐的想法,说道:“来,陪我喝酒,干!”斟满一杯酒,也不管会不会喝,强行灌向自己的嘴里,只想马上忘却那么多的烦忧。那近身的大汉乐了,嘿嘿笑道:“姑娘好气概。”正说着,罗心最后一口酒咽不下,“噗”地喷出嘴来,全部溅往大汉的头上身上。大汉一时尴尬异常,想发作又不好发作,终于自嘲地笑笑:“美人儿赐酒的法儿真别致,嗯好香!”说着,就想伸臂抱住罗心。罗心怒目瞪眼道:“你是要作死吗?”那大汉瞧着罗心俏丽的脸庞,因为被酒气袭涌,脸蛋更见潮红可爱,他的眼珠子仿佛都要掉下来了,“嘿”地一声,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姑娘,我要作死也不怕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多半是无赖闲汉,也认得这汉子,闻言哄然大笑,也不去阻止。那大汉从众人的眼神中得到鼓励,越发地得意起来,作势上扑,可怜罗心娇小的身子竟被抱个正着。
罗心嗔怒骇然道:“你这无赖,流氓!快放手!”纤手乱抓,抓住桌上的小酒坛用尽生平之力狠命往大汉头上砸去,那大汉一个不防,头上被敲个正着,顿时血如泉涌,仆地躺下了,再也没有醒来。罗心骇然而醒,拔腿就往店外跑。一时之间,围观的人大叫:“杀人啦,这里有人杀了人啦!”当时有几个男子向罗心的背影追去,正是那倒地的大汉的同伙。
罗心跌跌撞撞没命似地跑,前面走来一个小乞丐,灯光下,罗心只觉这人十分熟悉,再一看,不由喜道:“小天,快救救我!”那小乞丐喃喃道:“小天?谁是小天?——呃,这名字好熟悉!”就拦住罗心的去路,叫道:“姐姐你在叫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