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跟着孙锦云来到济南城最出名的“怡景酒楼”,点了菜,两人坐下来。孙锦云道:“那班小孩子也真是调皮,敢动姐姐的主意,其实本质上他们是不坏的。”
罗心点点头,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唉,都是一些贫苦人家的孩子,看他们穿着像是乞丐,其实不是的。平日里我也帮着周济一些银两给他们,但是他们不长进,老爱做些见不得场面的勾当。”
“喔,原来如此,”罗心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真是乞丐头子呢。”
“那是我说着玩儿的,哪里会真做叫化头子?他们不务正业,我不被气死才怪事呢!”孙锦云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这酒楼东临大明湖,依湖而建。湖的周边,重重的山影倒映水中,连着山上的苍绿的古木,全在视野之内交映;虽是冬季,红蓼青萍却是不减生姿地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擦起沙沙的似水草在欢悦的鸣声。眼前面对这一湖绿水,罗心的心境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心底的愁绪悄悄轻淡不少。
孙锦云“噗哧”一笑,说:“姐姐,看把你迷的。这大明湖,其实在我们济南人的眼里,并不怎么样。因为济南四季分明,日照充分,气温也相对稳定,好山好水多的很呢。”
罗心回过神,纤手微舒,掠了掠被风吹散的发丝,说:“是呀,济南城是个好地方。”
“姐姐有时间没有?”孙锦云曲着春葱似的手指头,说,“济南又叫泉城,最出名的是趵突泉,是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泉;还有黄河、小清河,也从济南境内流过,另外还有白云湖,等等,景致是很不错的。姐姐去见了,那才叫好呢。”
罗心看她说的好,心里也有点想一亲自然,但她暗暗摇头叹口气,想道:“我来这里,不知能否寻到‘七叶紫仙草’,此时怎好顾着游玩?”便将那股羡慕自然的愿望压下心去,眼神中流露的,是一丝无奈的情愫。
孙锦云冰雪聪明,忍不住问:“姐姐,你有心事?”
罗心刚想摇头,又觉得在这孙姑娘面前,实在不能见外,于是又点点头。这时店伙已经上菜来了。孙锦云抬目向罗心身后望了望,忽然吩咐店伙道;“去给姑娘装二斤女儿红过来。”
店伙应声去了。孙锦云笑道:“本来是不喝酒的——想必姐姐这么个娇滴滴的人儿也不会喝,但是,我忽然想喝了。”
“为什么?”罗心诧异地问。
“因为来了个跟屁虫,就在你后面。”
罗心回过头去,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近来一个人。这人长相斯文,大冬天的,手里还摇着折扇,此刻一摇一摇地,像是颇有学问。但是双目一见罗心回头,这股“学问”就立马变得庸俗。
罗心的美很少不让男人心动的。她不苟言笑,虽然身穿粗布衣裳,身子骨里与生具来的高贵风华,别的女人身上未必具有。他怔怔出神,所见到的,是一个绝色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冬季的济南风光,相形之下,便消减了风韵。
孙锦云的脸色沉下来,板起脸,叫道:“喂,你这傻呆子,干吗直勾勾盯着人家瞧,这还像个男人吗?你给我回过头来!”她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那书生模样的男人叹口气,道:“以花为姿以月为神以柳为态,此人只因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妙极,妙极!”
罗心看他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也感到好笑。孙锦云却老实不客气地走上去,拎起他的耳朵,一路拉过来落座,骂道:“你这跟屁虫,今天是干吗了?盯着人家姑娘瞧个不止!”
“噢,孙妹妹,为兄一时失态,失礼、失礼之至!”他惶恐地答,那表情真如老鼠见了猫。
“妹妹?别叫得那么亲热,谁稀罕你?”孙锦云轻“呸”出声,“说,我一回到济南,你就赶上来见这什么面,每次总是这样子,烦不烦哪?”
“为兄一时情难自抑,孙妹妹……”他想多说几句体已话,瞥眼见到孙锦云板起脸孔,就顿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孙锦云想张口骂他几句,见罗心在场,又忍住。原来这个男子,是济南首富慕容家族的嫡亲大公子,叫慕容南的便是。他自幼恋慕孙锦云,孙锦云却永远没有给他好脸色,平日里怒声喝骂,他全都受了。慕容南年纪轻轻,一点也没有家族的精明气息,整个人拘谨斯文,懦弱胆小,孙锦云最是看不过。
店小二将酒送来。孙锦云一展笑颜,说:“姐姐,你喝酒不?”
罗心不会喝,摇摇头。孙锦云忽然叹口气,说,“我也不会喝。那么这酒怎么办呢?”转头向着慕容南,“你们读书人,肯定是要喝酒的了!诗仙李老头子不是有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么?我问你,你当我做知己是不是?”
她好大的口气,居然将世所敬重的古人李白老先生说作“李老头子”。慕容南刚想在罗心面前做个介绍,闻言,抬头向着孙锦云道,“为兄自然当你作知己。”
“那么,小妹敬你一杯。”执起酒盏,为他斟满一杯酒。慕容南受宠若惊,连忙一干而尽。孙锦云嘻嘻地笑,又为他斟满一杯,却没有给自己斟酒。
罗心心知肚明,知道孙锦云在搞恶作剧。当下三人围坐一起,动起筷来。菜是好菜,饭也做得喷香喷香的。早上出来一直到现在,折腾了好一阵,午饭时间却快要过去了,此时面对满桌的佳肴,罗心的肚子早就受不住了,但又顾虑女人的形象,是以吃得很斯文,言语上也相当矜持。
孙锦云可不管,大口大口地吃菜,一面却不停为慕容南斟酒,半晌时间,二斤女儿红已经去其大半。慕容南有心不喝,孙锦云可不依:“你们读书人说的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定是骗人的,你既然当我作知己,为什么喝不下酒?——那么,你对我的情意也是假的!”这话的力量太大,慕容南仰起脖子,“咕”地一串声响,一杯酒又告饮尽。
罗心在旁瞧得怵目惊心,这样整人,不把人给整垮?果然到得后来,慕容南实在受不住,头一歪,整张脸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醒了。
孙锦云笑道:“好极了。这回他不会再缠着我们了。姐姐,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罗心说,“孙姑娘,你可真厉害,把人家整成这样子,那可怎么办?”
“没事的!”孙锦云大声唤来店小二,“小二,这慕容公子家里是最有钱的,你赶快到他府上,去叫他爹呀娘呀的出来扶他回去吧!他说了,这酒饭钱呢,他包了。你也可顺便敲他们一些跑路费什么的!哦对了,你跟他爹爹说,别忘了带一条戒尺过来啊,在他身上招呼几下,说不定他的酒就醒了!嘻嘻!”说到后来,忍不住大笑出声。
在场的人包括罗心在内,全都瞠目结舌。
孙锦云可不在乎,一拉罗心的手臂,到楼下牵回自己的健马,信步走出店来。罗心不由叹道:“孙姑娘,你好生叫人佩服,就不怕他恨你吗?”
“没办法呀,只有将他灌醉了,在床上躺个几天,我才有几天好日子过——要叫他恨我才好呢!可是有一种人,你越是作虐他,他越是不肯放手,反而身在‘虐’中不知虐!唉,碰到这种人算我倒霉。”说完,细细告知慕容南从小对她纠缠不休,而她从小捉弄他的诸般事迹。她是当罗心作知己好友才会和盘告之。末了,问了罗心的家庭情况。
罗心心里感动,想道:“今日遇见这孙姑娘倒是有缘,她生性洒脱天真,对我并无外见,我也不能见外才是。”当下说起自己的出身遭遇,以及到济南来的目的。
孙锦云听罗心述说,情绪受到感染,心说:“这罗姐姐,看来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原来经历这般事迹!唉,但愿我能帮上忙。”她眼眶红红的,向罗心说道:“罗姐姐,原来你年纪不大,却经历这么多苦楚,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日前我曾在道上听说,近日白云湖畔好像来了一批陌生的武林人物,想来与这‘七叶紫仙草’有关。你先跟我回家去,见见我爹娘,然后我们一起去白云湖可好?我爹娘待人慈和,你当我作妹妹,我叫你姐姐,咱们就这样义结金兰,也不要什么撮土燃香之类的俗礼,好不好?”
“这真是好。”罗心对这个孙姑娘真是由衷喜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说,“相交贵在知心,妹妹这样说法,正合姐姐的心意。”二人这样说定,算是义结金兰了。罗心对济南不禁产生一种情愫,数日前与孙庆飞孙大哥结义,今日与孙锦云妹妹结义,这不是很有缘吗?
孙府距离大明湖不远。府中早有人回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乐得孙运德夫妇合不拢嘴,但是一见女儿,做父亲的还是照惯例沉脸呵斥:“你这疯丫头,将这个家丢远了,人就疯到江湖上去了,也不管爹娘的死活!”孙锦云偎在母亲怀里,不依地说:“娘,您看爹爹他,一见女儿就凶巴巴的,好让人害怕呢!”
孙夫人看见罗心跟着女儿一起进门,这女孩子相貌美绝,似乎比起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想到女儿眼高于顶,既肯带人家回家,那必定是双方交情不错的了。正要起身说话,罗心已经走过来向两位长辈躬身说道:“侄女罗心见过伯父伯母。”孙运德夫妇自是喜笑颜开,一经女儿说两小已经结义,为了表示对这个“义女”的喜爱,马上吩咐厨下,整顿了一桌极丰盛的晚宴。
孙锦云回到家里,生像是一只小燕子,一会儿蹦溜各院落房间之间,一会儿赖在娘亲怀里,说,“娘,女儿多有眼光,给您带回来这么一个出色的干女儿,明天我们想到白云湖畔游玩去,娘您会同意的吧?”
孙夫人道:“怎么,刚一回家就又想出门疯野去了是不是?就算娘同意,你爹爹不一定会同意呢!”
“才不是去野呀什么的,娘说话好难听!”孙锦云翘起嘴皮子,“我只是想带罗姐姐去白云湖畔玩儿,人家第一次来济南,我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将姐姐困在家里吧?娘,您跟爹爹说说,爹爹一定会答应的。”
第二天,罗心和孙锦云在孙运德夫妇俩的敦敦嘱咐之下离开家门,取径往白云湖方向而去。她们在白云湖附近问过许多当地住户,说近十日来这里有无大事发生?那些住户均各摇头不知。她们原想从江湖人士的形踪上去查访“七叶紫仙草”的下落,不料这一想法还是难以成行。
日薄西山之时,孙锦云和罗心在白云湖畔的一家小食店里落座,这是一家相当偏僻的小店,依着官道搭建,是专为过往客商歇脚吃饭的地方。罗心向店家打听江湖之事,那店家道:“十日前倒有几伙人来店里吃饭,有一伙以前好像是在京城云蒙山为盗的,为首的人叫做牛大磊,还有一伙的老大是黑龙潭的田鹰田大爷,这田鹰跟牛大磊两位显是相互怀着夙仇,两伙人刚一见面就吹鼻子瞪眼,当时我可吓坏了,只怕他们会打起来……正在这时,谢天谢地,京城的霍雄霍大人出现了,只见他说:‘仙草便要在今夜开花,你们还未夺到仙草就起殴斗,江湖上传言出去岂不让人笑了大牙!’——总算没有打起来,唉,这闯江湖的,动不动就舞刀弄剑杀气腾腾,我们这小店可不是吃得消的!”
罗心听到“牛大磊”三个字,面上的表情窒了窒。孙锦云道:“后来呢,那仙草怎么样了?”
店家道:“这仙草也真是奇怪!它长在这白云湖边的一座小山上,喏,就是那里!”他伸手指着湖左岸的一座小山,“这座山我们当地人叫‘蟒蛇山’,山上盘踞着一条水桶般大的成了精的大蟒蛇。当日那霍大人便说:‘此毒物守住山口,好生厉害,我们若想在仙草开花之际闯入,势必为那毒物所伤。而今须当同心对付蟒蛇才是!’他们就围在一处商量了。这几伙人真是奇怪,他们那么看重那叫什么仙草的,它难道真是从仙界掉下来的东西不成?”
孙锦云不由得说道:“后来那仙草如何了,可是被谁得到了?”这话正问出罗心心中想问的。她们两人的神色都很庄重。
“唉!这事儿还真是不好说!他们三伙人原是各怀主意,不得以才一起行事的。当晚,他们原打算一起对付蟒蛇,然后一起去取那仙草。不料那毒物好生厉害,咬死了好几个人,最后才被云蒙山的牛大爷和黑龙潭的田鹰田大爷杀死。这时他们才知道,那霍雄早已不见了踪影,于是一齐去看那仙草,哪知仙草也早被人取了去。他们都上当了!”
罗心叹口气,说:“必是这霍雄取了‘七叶紫仙草’去,却骗王爷说没有取到,当真是狡诈之人。咳!云妹,我们这次来是失望而归了。”
孙锦云嘟着嘴,一副气愤愤的样子,“我真是气不过,真惹火了我,就杀上霍家去,找他要回来!”她可忘了,人家凭什么把仙草让给你?他可以一句话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而你又凭什么上门要仙草,再说打得过人家吗?
罗心望着孙锦云道:“云妹,我们须另想方法,这霍雄是十分不好对付的,你气了也没用。”
店家听她们说,不由愣道:“你们姑娘家也是很需要这什么仙草么?昨日也有一位捕快模样的人问起这件事,特别问了牛大磊牛大爷的事,我说他们杀死大蟒蛇之后也走了,却是不知到哪里去。”
罗心想:“那人自然就是义兄孙庆飞了。他为了我的事来回奔波,可真累苦他了。”
店家顿住话音,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事,又说:“对了,那天大伙儿走后,有一个小孩子来到敝店,问起仙草的事,我就如实说出,哪知他却又冷笑着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害得这么多大人物争夺!我家师兄就种有一棵,而且比他们见的还要大棵呢!’我觉得奇怪,就又问他,他似乎知道说溜了嘴,再也不肯提这仙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