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身子骨硬朗,伤势痊愈起来非常快,婴勺回到洛檀洲的前几日还卧床不能动弹,在曦和的调养下便很快能下地了。只是她年纪尚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可轻易揭过,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曦和便也趁此机会教她几段调息的心法,一面配着鹿吴山的良药,将她体内的伤势尽数除去,再固一固元气。
因伤在那么要害的一个位置,不仅筋骨受损,且整个肩膀被穿透的,一开始这丫头趴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得,她回来给她治伤,那丫头就趴在她腿上耷拉着两只长耳朵说:“被捅那一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还好福大命大,拼着弄断了那个狗屁公主的龙角,否则她才不会放过我。”
曦和道:“那个公主年纪不知比你大多少,虽然手黑却也晓得万万不能将你弄死,如今你们俩算是结了个大梁子……然则她若真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就该当时不着痕迹把你杀了,也轮不到你回来耍嘴皮子,且予你将来复仇之机。”她低着头小心地将婴勺背上伤口边新长出来的软毛剃掉,保持伤口干净,那口子里的寒气褪去已经结痂,可看起来愈发骇人,她咂了咂嘴,“说到底还是你沉不住气,被别人说几句又怎么了?仇可以先记着,等来日你能耐了再报复回去,现在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就得意了?”
“我本来就不是人也不是鬼。”婴勺瘪了瘪嘴,沉默了一下,“师傅说过,遇见垂云这样心黑无胆的小人就要比她强一万倍,让她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你。以后我一定要比她强一万倍,把她另一只龙角也打断。”
“嗯,就是要有这样的志气。”曦和欣慰地点点头。
“可是师傅,你也有仇人么?跟你比起来,长渊叔叔的仇人好像多一点。”婴勺道,“我受伤半路上是长渊叔叔把我带回来的,他说对仇人不要心慈手软,只要有一天能打得过他们了,就直接把他们杀掉,以绝后患。”
“胡闹,人命怎可如此轻贱。你少学你长渊叔叔,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任何人都可能变成仇人。”她给婴勺缠上绷带,暗暗皱了皱眉,心里想着日后要叮嘱长渊少在这孩子面前讲这些混账话才好,“等你年纪大些,就会慢慢晓得,有些仇,当时不共戴天至死方休的,甚至觉得如果不报仇以后的日子都失去了意义,可时间久了,那份心情淡了,便也没了报仇的必要。前提是你要变得比他们强。师傅的仇人都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因为师傅比他们强,他们都不敢来报仇。这样不是很好么?”
“垂云辱骂我阿爹阿娘,还打了我,这个仇报不报?”
“这个得日后你自己掂量了,我如何做你的主?”曦和道,“只是这并非什么大仇,等将来你学成,想起今日这事仍觉气不过,便是打她一顿狠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切不可伤人性命。”末了还叮嘱一句,“人命这个东西大过天去,如今这河清海晏的,你可别学了他们魔道的做派,总把打打杀杀的挂在嘴边。”
婴勺受了教训,唔了一唔:“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曦和帮她把绷带缠好,将她放回床里,来到一边洗沾了血的布巾子,忽然听见她低低地问:“我阿娘一定是很爱阿爹的,阿爹也那么爱阿娘,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就不相信呢?……师傅,你可爱过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么?”
曦和洗布巾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将其撩起来拧了,挂在一边:“爱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占据了你全部的心神,你一心一意地为他好,也希望他对你好,还不想他爱上别人。”想了想,又觉得不该在她面前说这些,“你年纪还小,这些东西不懂不打紧,只要你不改投如来座下修身养性,将来是肯定会懂的。”她端着盆子出去,临走前补充道,“明日教你心法的最后一段,你可得记牢了。等身子好些了就随弈樵去鹿吴山,那儿药材多,好将养。下次回来我再看看你的修为,若是没长进,可得仔细挨板子。”
婴勺不情不愿地瘪嘴:“噢……”
过了大约半个月,曦和便让弈樵将婴勺带走了,其实留在洛檀洲也并非不可,只是一则鹿吴山药材多,方便将养身子,二则她不知道息衎何时会来,她并非介意旁人知晓息衎的存在,只是他身体里阎烬的元神是万万不能被别人发现的,即便是弈樵也暂时不行。为了绝对的清静,她甚至将青樱一块儿打发去了鹿吴山,说是婴勺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个女孩子,有个姑娘在一边照顾总要妥帖些。于是洛檀洲只剩下她一个人,幸好在凡界时跟着息衎学了做饭,虽然没什么美味可言却能勉强填饱肚子,否则真得学天宫那些爱美的如花似玉的女神仙以花露为餐甘霖为饮了,她可万万过不得那个日子。因此她愈发强烈地盼着息衎早日前来接掌洛檀宫的厨房,这种自力更生的日子委实过得太憋闷了。
在苦等了将近一个月后,江疑终于带着息衎姗姗来迟。
东海上正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江疑与息衎自天上掠下来,首先被洛檀洲过于浓郁的灵气给弄昏了头,不过好在江疑虽然至今未至上神之位,但到底是正经神祗,先稳了自己的灵台,然后捏了个诀将息衎保护起来,以免他凡人的身体被灵气灼伤,便落在了岛岸上。因继承了吴江那天上地下不出其右的惫懒脾性,江疑以前虽见过曦和,却都是在渚中见的,此番亦是头一回来洛檀洲,并不太认得路,只远远地便瞧见那漫天的紫藤萝与岛中央的雪白巨树,便带着息衎往岛中央缓步走去。
那时曦和正靠在雪槠树下小憩,怀里趴着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雪兔。在雪槠树周围蹦跳玩耍的雪兔们见到有陌生人来皆纷纷跳开,其中有一只跳到了曦和的身上,曦和被闹醒了,动了动身子,却并未立即醒过身来,怀里的那只雪兔也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后跳下去。
二人见此景象,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有几只跳到江疑的脚边,后者蹲下身子来摸了摸他们背上的毛,友善的举动赢得了前者的好感,也就不怕生了。但所有的兔子皆一律离息衎远远的。
而息衎的注意力也并不在它们身上,只一味将目光落在曦和身上,径自迈着轻缓的步子朝她走过去。
有阴影罩在头上,曦和被几只雪兔闹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隐约瞧见息衎的轮廓,也不觉得失态,喃喃道:“你来了。”
息衎向四周环顾一圈,蹲下身子来:“这便是你的洛檀洲?”
曦和“嗯”了一声,拍了拍脸,抬头遮着眼睛透过白笙的枝叶望向天空,指了指旁边的小木几:“你们一路定是累了,那里有茶水,自己喝。”
江疑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就倒茶喝,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难怪人人都说洛檀洲乃是个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圣地,灵气浓郁到这个地步,哪儿有神仙敢来。”咂了咂嘴,“不过真是美,真是美啊。”
“自从天地大战后沉到东海,这里的灵气便大不如前了。当年尚在九重天上时,连你这样的神仙进来都很够呛。”曦和抬手以食指在息衎眉心轻轻一点,“感觉可好些了?”
息衎只觉得有一股清流自她指尖流散至自己全身,那被灵气灼烧的不适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台如洗涤过一般的清明,笑了一下:“好多了。”
江疑坐在一边,望了望头顶冠盖十余丈的雪槠树,再望了望不远处满目烂漫直扑天际的紫藤萝,道:“六界之中,恐就只有尊神你这儿能养得起这般浩瀚的紫藤花了。难怪你喜欢,要是我住在这么个举世独一的仙乡,也该爱死这些花了。”言语间又有一只雪兔跳到他的身上,顺势从他的胸膛跳到肩膀,再到头顶上,然后就蹲下不走了。
曦和看着江疑那要黑不黑的脸,忍俊不禁:“看来你那头水灵灵的头发很讨人喜欢,干脆我给你一剪子剪了,留在这儿罢,横竖过几年又会长出来,也给它们些乐子。”
“尊神真是折煞小神了,小神怎敢在洛檀洲多待,这灵气小神享受个片刻就行了,可要成日浸在里头,估计明儿个就起不来床了。”江疑将脑袋上的兔子拎下来,扯着嘴角假笑。
“唔,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留你了。”曦和瞧见有一只兔子蹦至息衎脚边,动动鼻子嗅了嗅,然后颇为嫌弃地跳开了,便假装没看见,对江疑笑眯眯地道,“多谢你将息衎送过来,正巧我这儿没有多余的饭菜招待你,你且回去,回头我多陪你打几圈麻将,就当是报恩了。”
江疑嘴角一抽,将一壶茶一口气全部喝完,揩了揩嘴角,幽幽怨怨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