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见过最俊秀的公子了。他的眼神极其明亮,就像夏天的第一缕眼光。鼻梁挺直如同雕刻,嘴唇略薄,此刻抿成一条线,有一种刚毅之感。身姿,更是如同芝兰玉树。他与庭玉并肩而立,更显得他充满了阳光,健美,男子的气息蓬勃而出。
灵越的目光与他相触,这才惊醒自己竟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个男子,脸上微微一烫,忙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
那公子见到他们也是一怔,显然出乎意料。
他目中含笑,“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沈庭玉微微点头,咳了几声,淡淡回答:“不过是路过罢了,二弟为何在此?”
“我正要去找父亲。”他的眼睛忽然一暗,就像乌云瞬间罩住了阳光。
沈庭玉讥笑道:“父亲正忙着再做新郎,恐怕没有空见你。”
二公子闻言身体一僵,随即一丝苦笑浮上眉间,“大哥说的也是。”
金色的霞光流淌下来,照在这对同父异母的两兄弟身上。他们的相貌并不相似,此刻表情却如出一辙,都是那么落寞。
一时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天边的霞光转瞬即逝,夜色渐渐浓重如墨,将这座富贵繁华的宅院笼罩其中。
灵越跟在沈庭玉的身后,沿着迤逦的长廊,慢慢而行。
大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高高地挂在廊下,在夜色中闪烁,恍如繁星。
然而这些灯火照亮了浓墨重彩精心描绘的雕梁画栋,照亮了亭台楼阁水榭歌台,却照不明沈家大公子深沉的眉目。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竟来到当初灵越进府时大雪覆盖的林子。
暮春之夜,夜风温柔,夹杂着来自枝头绿叶,脚下青草特有的芳香。
那座玲珑的假山没有了积雪的覆盖,显得瘦骨嶙峋,孤零零地立在林边。廊下明灭的灯火照过来,依稀看到极浅的三个字,灵越细细辨认,只能认出一个香和海。
难道是香雪海三个字?灵越恍然大悟,难道这片林子以前是梅林?她望着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树木,遥想着,若是冬日站在此处,必定红梅如火,白梅如雪,香气四溢,正是梅林雪海,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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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这林中如今一棵梅花也无?只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她不觉望向了沈庭玉。他立在瘦石之畔,瘦削的身影背对着灵越,静默无声。
她转到他的近前,遥遥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有极其微弱的水光。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形成了一条坚毅的线条。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手心传来的温暖令他一怔。
“庭玉哥哥……”灵越轻轻地唤他,“有什么难过的事,说给我听听,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他的脸上浮起苍凉的微笑,摸摸她的长发,“你太小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她的语气中有一种酸涩,“说给我听听,你知道吗,你这样压抑着自己,令我更加难受。”
她纯净的眸子之中又闪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令他在恍然间惊觉她已经长大成一个懂得洞察人心的少女。
层层的心防忽然就被那缕愁思打开,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涌而出。
该对她从哪儿讲起呢?他望着眼前的假山石,那上面的三个字曾代表着泸州沈府最为美丽的一景,谁不知道沈府李夫人精心培植的那一片梅林,乃是泸州一绝呢?
母亲出自世代书香门第,是泸州里远近闻名的风雅美人,出口成章,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花开时节,母亲经常邀请相熟的夫人小姐,在梅林煮酒赏雪,谈诗论画,怡然自乐。
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喜欢梅林,甚至心生厌恶弃之一旁呢?
是的,是那个冬日,据说那一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忌破土。
那一天,他的父亲终于纳了白家的女儿为妾。白家也是泸州城里数得着的富贵人家,虽然女儿宁愿退掉与他人的婚约,也要执意嫁给父亲为妾,并不是什么风光体面的事,白家疼爱女儿,依然备下了十里红妆,摆足了风光排场。比起母亲当年出嫁的光景,不遑多让。
他讨厌那锣鼓喧天的热闹,避开人来人往的宾客,整日游荡在香雪海里。却发现不知何时,香雪海里的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枝头上竟绽放了第一枝花。
他知道母亲最爱梅花,特意爬上树,将那支花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踏进香浮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环仆妇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了母亲门前,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却看到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冬日的阳光照进母亲的卧房,将宽阔的房间分成两极的明暗。明晃晃的光线里,看得见轻尘飞舞。而暗影的榻上,蜷伏着他的母亲。
母亲没有睡,她脸贴在巨大的软枕上,一滴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将枕头浸染出一块印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嗫嚅着叫了声:“母亲。”
母亲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梅花上。有那么一刹那光亮的眼神,又像风中的蜡烛般熄灭了。
他慌忙将梅花插到瓶中,拿来帕子为母亲拭泪。
他从没见过母亲流过那么多泪水,打湿了一块又一块的帕子。
墙外的喜乐若有若无地传来,影影绰绰。母亲怔怔地听着,停止了哭泣。
那一天,病重的母亲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可是少不经事的他,忽然之间听懂了母亲心中的千言万语。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最开始便是源自一枝梅花。
“你可知道,眼前这片树林,曾经种着的是万千梅树吗?”他的目光似从遥远的地方飘回,喃喃向灵越发问。
灵越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分明:
“在我十四岁之前,香雪海里所种的全都是父亲替母亲搜罗来的梅树,一棵比一棵名贵,一棵比一棵俊逸,那时泸州城里谁不知道沈府的梅林雪海乃是冬日胜景?”
“那个时候,沈伯伯一定很爱伯母吧……”灵越望着幽幽的树林,想象着那万千梅树化为香雪海,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可惜他的爱意太广博了,他爱着母亲,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天性。”他冷冷地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嘲讽,“先是白氏,后来又有刘氏,李氏,江氏,兰氏……一个一个的女人抬进了沈府,就像那片梅林,永远有新鲜的品种,一棵开了花,还有另一棵,永远也开不完,永远也开不败……”
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懂单纯的少年,母亲很少跟他提起与父亲之间的往事,自从白氏进门之后,她日渐沉默寡言,那一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光华。
有一夜,忽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香浮居中的老梅幽幽盛放,火红的花瓣映着晶莹的白雪,灿然生光。
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忽然有了雅兴,吩咐人备下围炉,点起红泥小炭炉,温上了珍藏数年的梨花白,还命梅妩去请父亲前来。
他见母亲难得展开笑颜,便高兴问,“娘,莫非今天是什么喜庆的日子?”
母亲小酌了一口,对他微笑,目光之中闪烁着细碎的星月光华,脸颊生出浅浅红晕,一时美丽至极。“幽梅映雪,岂不快哉?玉儿,陪娘先喝几杯。”
那梨花白入口清冽,醇香绵软,三杯下去,母亲已是微醺。她凝望着棠下那吐着幽香的老梅,轻轻问他,“玉儿,你可知道这棵梅树何来?”
他想了想,“从我记事起,就有这棵树,应该是有人很早就种下来的罢?”
母亲嘴角噙着一丝幽微的笑意,悠悠地说,“这棵树,是你父亲从叠香寺的梅园之中移植过来的……”
他不免诧异,重新看了一眼老梅,“这株梅并非名品,父亲何故要大费周章那么远移过来?”
母亲的脸上醉意愈浓,“痴儿,我和你父亲便是在这棵梅树下相遇的……”
她的眉眼弯弯眼波潋滟流转,似在一瞬间成了梅下翘首的娇羞少女。
“那一年,我不过十六岁,带着梅妩去香叠寺上香。碰巧那日寺中梅林花开,氤氲成一片香雪海。我倚在梅下,轻轻吹了一曲《落梅花》,你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寻声而来,我还记得他的眼睛,见到我那一刻,亮如星子……”
他痴痴地望向那棵老梅,原来它见证了一次极其美丽的相遇。香雪海中,横笛一曲,折下了父亲的心,又何尝不令她交付少女懵懂的心?
后面的故事他是知晓的,母亲历经波折终于嫁给了父亲,春风得意的父亲特意辟了这座小园,依着园子为她种下万千梅树,送她梅林雪海。
廊下的灯笼闪着晕红的光,围炉炭火正旺,蓝色的火焰不停舔着砂锅,团团白色的水汽,令母亲的脸变得飘忽。
派去请父亲的梅妩回来,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