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之间,寒冬就已经来了。
罗衣坐在草屋之中,对着手掌哈了哈气,然后合上双手使劲搓了搓。
她面前摆着平平整整的宣纸,她正在日复一日地抄写着这半年来渊离写的那些文字。
一笔一划,一勾一挑,都是他留下的印记。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伏案抄写也已有两个月了。
四宛站在草屋外头的秋千架边上,望着窗口那儿透露出来的淡雅宁婉的人影,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敲了下门,听到罗衣传来声音道:“请进。”
四宛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去。
罗衣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对四宛笑笑,说:“今日天气不错,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四宛没去带着马儿遛遛?”
四宛却是笑不出来。
他轻声开口说:“孟小姐,不,楚夫人,你该出山了。”
罗衣脸上笑意一顿,良久才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公子临终前有交代过我,尘归尘,土归土,他走后,孟小姐应该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
四宛顿了下,道:“楚夫人,我送你出山。”
“我说了,我不走。”罗衣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静静地看了会儿窗外已然显了萧瑟之景的蘅芜山道,半晌才道:“他不是离世,而是离开,或许有一日,他还会回来。”
“楚夫人,他回不来了。”
四宛沉痛地看着她说道:“潜叔说过,公子就只得半载光阴好活。帝陵处晕厥,是他离世的前兆。公子不愿楚夫人看到他身死之景,潜叔带走公子,也不过是全公子临终夙愿。”
“好坏都由你们说。”罗衣轻笑一声:“一日未见他,我就一日不离开。他生也好。死也好,不见到他。我决计不走。”
罗衣眼角潮湿,她转过身来,认真对四宛说道:“他还没有死,我能感觉得到。”
四宛不忍直视,别开眼说:“楚夫人能等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四年?”
四宛转了身看向院中。低哑开口说道:“即使知道是错误,从一开始楚夫人就不该和公子有深交。如今公子已去,夫人也下山返回战字营中去吧。楚将军势如破竹直捣帝京,天下的悠悠之口他怕是要堵不住了。”
罗衣身形一顿。四宛轻声说道:“这片江山,归属于谁,从来都不得我们的控制。尽力去争。去抢,去夺,也终究会有个结果。夫人,楚将军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身为其夫人。你不要留在蘅芜山中寂寂无依。半载的时间,终究就够了。”
罗衣缓缓退桌案前,顺着那把藤椅坐了下去。
四宛低声说道:“夫人收拾收拾吧,明日我来接夫人下山。山下一切都打点好了,夫人不必忧心。”
四宛话毕。原地站着等了许久,终不见罗衣回应。便也低叹一声,转身离开。
罗衣怔怔地看着窗外本明亮的光线渐渐暗淡。
夜晚即将来临,四周灰暗,草木鸣音。寒风呼啸的日子终究又撕开了披着丰收外衣的深秋粉墨登场了。
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
她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变暗,她才慢慢起身,如同九旬老妪一般摸索着点了油灯,缓缓打开那口箱子,伸手探去,摸着那一袭大红的嫁衣。
冰凉的触感刺激的她整个人直哆嗦,可她固执地在那上边流连忘返,缓缓闭上眼睛。
那一日,渊离晕厥过去,她以为他死了,颤抖着手却仍触到他有些许呼吸,那时她狂喜之至,想要叫醒他,却又不敢妄动。
直到潜叔走到她面前,吩咐咸柯从她怀里抱了渊离离开,她才敢挪动步子,急切地问潜叔:“他怎么样?有没有事?什么时候能醒?”
她以为咸柯抱走渊离,是要给他疗伤治病,可是潜叔却对她摇头说:“带走他,以后,你们再不复相见。”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草屋之中,潜叔再次告诉她:“公子大限已至,孟小姐……节哀。”
可她没有看到他的尸体,只凭一个人告诉她,她如何相信?她不能相信!
她在这草屋之中执着地等着,一日复一日的失望,一日复一日的恐慌,可仍旧不能就让她这样放弃掉。
即使每一个晚上她都觉得浑身上下冷得冻人,即使每一天她走到秋千架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泪盈满眶,即使四宛和咸柯来过不止一次告诉她渊离已死……她都不相信,她都不肯相信。
今日,四宛再次来了,却抛出一个她无法忽视的名字。
楚战。
她的丈夫,战字营和南方军一方统帅,争夺江山的铮铮铁骨男子。
那个,说等她回来的男人。
罗衣缓缓抽回手,轻轻地阖上箱口,朝着床畔而去。
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又将是一个冰冷得沁骨的夜。
罗衣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如同往日一般,流下一滴眼泪。
第二日,四宛依言守在了草屋外面。
罗衣如同往日一样,梳洗、打扫、饮食,然后坐到了书案前,再次研墨、铺纸、书写。
四宛静静地等了良久,终究还是上前叩了门。
罗衣声音平静如水,不起涟漪,她轻声说道:“请进。”
四宛停在了门口,开门说道:“楚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罗衣搁下笔,轻轻抬头说:“我说过了,我不走。”
“楚夫人……”
“我不想走,我也走不了。”
罗衣笑了声说:“他的手稿何其珍贵,不能轻易给出去。我总要抄上十遍八遍的,才能将他这些东西都保存下来。”
罗衣指了指书案上堆叠起来的宣纸说:“他怕是也不想让他辛辛苦苦写的这些东西就这么没了,蛮兵子不懂这一言一句的珍贵,弄丢弄脏了可怎么办。”
罗衣边说着边又埋下头去,手又执了笔,露出一截皓腕,笔走龙蛇。
她却浑然未觉,她的双手已经粗大了关节。
寒冬是她无法摆脱的一个噩梦,早就受过大雪摧残的双手暴露在外,十指已然起了冻疮,纤纤玉指变得粗糙。
但她仍旧固执地留在这里,没有绫罗绸缎,没有珍馐美味,没有高屋建瓴,没有宝马香车,她守着这一方小草屋,只为了那个已然再也回不来的人。
四宛的眼睛凝视在她的手上,良久才说:“公子不会在意这些,楚夫人,你要往前看。”
“我脑后没有长眼睛,自然是一直朝前看的。”
罗衣轻笑一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要劝我这许多,再如何劝,也是徒劳。”
罗衣看向四宛,微微偏头说道:“我在这里很快活,很宁静,天下的纷争我不想管,你就让我躲一会儿清闲,可好?”
四宛眼睛渐渐酸涩,他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堵得慌,吸了口气说:“楚夫人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
“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罗衣笑了笑,道:“我这儿简陋,就不多留你了。”竟是下了逐客令了。
四宛别开头,转身欲走时却又留下话说:“楚夫人,我还会再来的。”
罗衣手上未停,专心致志地誊写着渊离的手稿,嘴上轻声说道:“轻便。”
直到听到四宛骑马而去的声音,罗衣才似虚脱般地瘫软下来。
她将笔放到了笔搁上,抚平了纸稿的边边角角,然后后仰到了椅背上。
她伸手拉出了戴在脖子上的绳子,舀出了胸口的还魂石。
“若你的名字便是你的功能,该有多好……”罗衣喃喃道:“还魂石,能还来他的魂吗?”
她伸手触摸着一直没有任何温度的还魂石,苦涩地笑了声说:“不过是一块石头,能有什么用处。”
罗衣望着还魂石,像是跟老朋友说话一般说道:“我最大的梦想,是能和与我相爱的人在一起,没有纷争病痛,没有世俗喧嚣,外面即使大雪纷飞,可他仍旧躺在我身边,相拥相抱,汲取彼此的温暖。你说,我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有这样的运气?”
还魂石沉寂无声,罗衣轻摸了摸它,说:“又是寒冬来了啊,你知不知道我一向畏寒?当年逃亡路上,冰天雪地,便是畏寒的开始。四年前蘅芜山地动带着大雪压来,对寒气的畏惧四年如一日。如今又是寒冬,可我身边……却连一个愿意给我暖手的人都没有了……”
罗衣悲凉地笑,她说:“可是我还是不能走,没见到他的尸首,我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他死了。”
还魂石静静地躺在了她手掌心中,罗衣将它放回到胸口贴身藏着,继续誊写那个男子留下来的,这一份可能是他绝笔的书稿。
日落西山时分,草屋却迎来了客人。
罗衣眯着眼望去,院中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身边一匹枣红色的马匹正喘着粗气。
男子面容俊俏,可素日以来他脸上嬉笑的表情却不见了,他整张脸有着沉痛和担忧,直直地看着开了门,倚门而立的罗衣。
罗衣微微敞开门,对男子笑道:“外边凉,进来说话。”
男子弃了马缰,快步走近罗衣,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你这样子,让人看了要有多心疼?”男子说:“罗衣,楚战在等你。”(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