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生之年 狭路相爱(4)

无论如何,法国的一切都是迷人而舒适的。

裴斯宇觉得,在巴黎生活,似乎无论走到哪儿,塞纳河都在身旁。

以往。他在书中读到那条河,给他的感觉是遥远的,缥缈的。如今他站在河边,终于通过这种亲切的方式熟悉了它。有人说,泰晤士河寒风黯然,哈得逊河空荡无幽,尼罗河泥沙俱下,泰伯河混浊不清,唯有塞纳河蕴涵诗意蜿蜒向前。

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河水是映照着天空的那种蓝色,蜿蜒宁静。也许是因为多年文化积淀,它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懒得跟人解释那么多的元老气息。

但这些至少抚慰了裴斯宇那颗焦躁的心,他开始觉得,自己出国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沿河而居的这些日子里,越发觉得自己舒泰悠然了起来。似乎从前的那些不愉快,那些失去的东西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他住的那栋楼是红色的外墙,这让他有一种家乡的感觉,尽管那根本就是两种红色。

他一个人住一个小套间,这里有24小时不断供应的热水和网络,里面一间卧室,备有空调,单独的卫生间,外面是一个小客厅,正中央的电视机下,却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壁炉,只待冬日里生起炭火,坐在那块带条纹的羊毛混纺的地毯上,在闪烁的火光中翻阅一本书。

拉开百叶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正在渐渐枯萎的草坪和树叶。以及站在塞纳河边喂鸽子的路人。

偶尔也有高鼻梁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在广场上追逐,她们在夏日里穿着性感魅惑的小皮裙,露出修长细腻的腿,每每看到这些的时候,季东阳都会下意识地寻找顾嘉妮的身影。

他知道,她就在这儿。

她当然不会在夏天穿得那么性感魅惑,她是最敦厚稳妥不过的姑娘,即便是在冬天,她也依旧会在该围围脖的时候围上素色的围脖,戴着毛茸茸的棕色耳暖,穿上羽绒服和绒裤,踩一双栗色的雪地靴,坠着银铃。

他依稀记得那声音,珠玉落地一般好听,伴着踩雪的咯吱声。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流逝着,直到来了巴黎一个月以后。裴斯宇才终于整理好自己,找上门来。

他来时,顾嘉妮正躺在床上读法朗士的《塞纳河岸的早晨》,因为是中法文对照版,读起来也并不显得那么艰涩卓绝,他写:北岸,梧桐树下排列着出租马车和马匹,它们把头埋在饲料袋里,平静地咀嚼着燕麦;而车夫们站在酒店的柜台前喝酒,一面用眼角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早起的顾客。

读到“在给景物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时,她听见敲门声。

顾嘉妮穿着睡衣,一头刚洗了吹得半干的?下巴的利落短发,踩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扑鼻而来的是夏日里泛着的清新气息,带着后面灿烂的有些不留情面的阳光。

她和他都怔了一怔。

“bonjour.”她笑着用法语和他打招呼,待看清来人面孔时,她终归还是愣了一下。

她黑色的眸子打量着他,有无法掩饰的惊喜,在满是法语的生活中突然熟练地叫起他的名字,“斯宇,你……真的来了巴黎?”

仿佛背地里练习过无数次。

“是昂,嘉妮姐,我真的来了。”他忽然做出了个十分唐突的动作,把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温度,“看,不是假的吧?”

顾嘉妮摇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露出,“你还是老样子。”

裴斯宇笑嘻嘻的放开她的手,两人沉默对视着,彼此之间流动着莫名的气息。

他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说:“我饿了,一起去吃饭?”

仿佛异国并没有给他们之间造成什么距离,岁月也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一切都在他的这句话中瞬间回到了匆匆那年,在顾家后面的旷野上,等待顾恒止回家拿萝卜和桶子堆雪人的当口儿,他站在雪地里捧起她的手说,怎么这样冷。

“我听别人说起你的新书,斯宇,你从来都是风云人物,怎么样,书卖得好吗,畅销吗?”木女丽扛。

“还好,我都应付得来。”

“我知道,这没什么可惊讶的,你的文笔足够你在春城的文艺圈站稳脚跟。”

“我的e-mail你从来不回。”

“哦?”她偏头看他,“你给我发到哪个邮箱里了?啊对了,之前雅虎邮箱系统调整,我忘了用户名,就懒得用那个了。”

“可你只给我了那个邮箱。”他加重了语气,似乎有些生气。

顾嘉妮笑了笑,白皙的面孔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他们顺着塞纳河散步,河边有很多旧书摊,各种各样的旧书旧杂志,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不远处是巴黎圣母院。

从旧书到圣母院之间,是开阔的河面,是婆娑的梧桐树,是斑斑驳驳的石围墙,是巴黎的天空和云彩,那是一种情绪,一种迷恋,是一个延续的、一脉相承的历史的铺陈,在巴黎的街头到处都可以感受到历史的隽永。

顾嘉妮说,整个巴黎就是一部翻开的历史,特别是沿着塞纳河两岸,历史的气息更加浓厚。

“我给你寄过信,你还记得吗?”他不想听关于巴黎的历史,只想继续追问。

“记得,我不是给你回过了吗?”

“是啊,我写了三十二封,你回了我一封,而且只有237个字。”

“算了,斯宇,你真是个小孩子。我那也是怕打扰到你,现在不是好了吗,你来巴黎了,我们也见了面。”

走在河岸边,几栋红砖的建筑依稀可见,许夏微在一栋古老的房子前止步,想象着那些被岁月掩埋了的痕迹。他们谈过去,谈春城,谈写的书,谈遇到的人,谈许许多多的事。

“嘉妮姐,你为什么要结婚?”裴斯宇沉吟良久,终究问出。

“他是我的服装设计师,我是他的模特儿,条件相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抚了抚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短而干净,落落大方,极力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得轻描淡写,可裴斯宇不可能泰然处之。

“你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才刚到法国一年,就这么把自己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什么怎么回事?”她依然微笑,“你忘了,斯宇,我比你大六岁,来法国的那年就已经三十了,我还不够老吗?”

裴斯宇脑袋里一片空白,是啊,她这个年龄,不结婚的话能怎样呢?

她并非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吝啬回应。

他们趴在塞纳河边的栏杆上,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气,因为用力的关系,锁骨部分凸起来,裴斯宇看着,觉得像一只蝴蝶。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小坐。

裴斯宇此刻面对她,忘了之前的不辞而别,忘了她此刻的有夫之妇的身份,心里有柔软的孩子情绪,看见她放在桌上的手,轻轻覆盖在上面。

“嘉妮。”

“嗯?”

“嘉妮。”

“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喊一喊你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很是漂亮,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斯宇,我结婚了。”

“我知道。”他眸光闪了一下,“你就没想过要回国发展?”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

服务生上了两杯咖啡,她往里面加了糖和奶昔,拿了汤匙一圈又一圈地搅动着,费尽心机终于不动声色地问道,“斯宇,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似乎难以启?,裴斯宇却早已预料,握紧了汤匙的手还在颤抖,极力压制着说,“你放心,他好得很,把云氏经营得风生水起,是广告界的金手指,业界人士都说他点石成金。最近似乎跟一位公关小姐来往密切,处的相当不错。”

“唔。”顾嘉妮只觉得心脏钝钝地疼痛,总得有一个办法止痛。

她从随身携带的手包里摸出一小包特制的香烟,那是一种叫做“茶花”的女士烟,烟盒通体白,只有一瓣红色的茶花印刻在上面。盒上有一句很漂亮的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烟支洁白细长,犹如天鹅的脖颈。

她不顾裴斯宇诧异的眼神,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口腔,内脏,还有大脑便浸淫在这芳香的烟雾里,那疼痛也仿佛消失了。

仿佛回到了从前,不可回的从前,傅云起抚弄她的头发,温润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烟龄很久了吧?”裴斯宇看着她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上有浅浅烟灼的痕迹。

她没有说话,顾自吐着打着弯儿上窜的烟圈。

“嘉妮,你虽然结婚了,可你过的并不幸福,对吗?不然,你那么讲究保养和生活品质的人,不可能学会抽烟。”

他嗅觉敏锐,顾嘉妮只得躲闪着目光,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笑:“你想多了,我的丈夫待我很好。”

“皮埃尔是吗?”他脱口说出名字,“巴黎最有名的设计师,皮埃尔,是吗?”

顾嘉妮有些诧异,“看来你已经了解了。”

“我一个月前来的巴黎,这一个月我什么都没做,一直都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远观你的生活,我想知道那个法国佬到底哪一点比我好?”

“你跟踪我,还调查我?”顾嘉妮觉得不可思议,她掐灭烟头,皱起眉头看他。

“是。”裴斯宇再也不能理智相向,“嘉妮,别再自欺欺人了,那个家伙他根本不关心你的死活,他的眼里只有设计师的工作,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你每天自己一个人在那个大宅子里抽烟酗酒,你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要么就是等他回来后你们大吵一架,把房间砸的支离破碎!你坐在地板上哭泣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你过得很好,很幸福?如果是这样,我情愿你当初跟的人是傅云起,哪怕不是我,也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皮埃尔!”

“够了!!!”

她头疼得很,扬起下巴看他,“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走。”

“离婚吧,跟我回国,算我求你,嘉妮。”他拽住她的胳膊不放。

“说实在的。”她轻笑一声,“我还是更习惯你喊我‘嘉妮姐’。请松手。”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用力一把甩开他,大步朝店外走去。

烟盒在手里被攥的皱皱巴巴的,像个蜷缩着死在床榻的女人,气息奄奄,朝不虑夕。

其实早就痛了不是吗?从皮埃尔上次回来说,中国一位姓傅的先生花重金聘请他到国内上课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痛了不是吗?

她也试探着问过皮埃尔,是哪位姓傅的先生,他却回答说,其实是给傅先生公司里的一位女设计师上课,但看上去两人是上下级关系,其实说是情侣关系也不为过,毕竟一对一的小课堂也不是随便一个员工都能够得到的待遇。

他说完,顾嘉妮就没了胃口,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就借口要上床休息。

她将脸蛋儿埋在枕头里,过了一会儿,又支撑着抬起头来,往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着以前的旧,很破的一部,她打开短信,最新的一条上面,日期还停留在一年前,那是她准备离开春城时傅云起给她发过的简讯,它们一次在小屏幕上显示。

发信人:阿起;发信人:阿起;发信人:阿起;发信人:阿起;发信人:阿起……

no.1: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no.2:我没想到我居然会为了你哭,我看到我们一起堆的雪人就那样被你踢得残破不堪。

no.3: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甚至想要打到你家,想打给舅舅。我不明白,嘉妮,为什么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都抵不上那个法国设计师和你几个月的搭档合作?你说你们是日久生情,那我呢?我算什么?

no.4:我想你是真的这样决定了吧,也好,你我都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no.5:做喜欢的工作,然后休息,享受大自然,读书,听音乐,爱周围的人。嘉妮,这是我对幸福的诠释,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

这五条短信息,顾嘉妮经常翻来看,最后那条,已经看到会背了,她看着日期,想了想跟傅云起已经多久没有联络,可一想,还是觉得痛。

他所诠释的幸福,她没能实现。

那条简讯的最后,是顾嘉妮当时隔了许久的回信:

“现在我在机场,突然很想见你,哪怕只是给我送行。我想这或许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吧,新年快乐,来年快乐,每一年都快乐。”

他终究还是没有去送她。

裴斯宇追出来,看到站在塞纳河岸边的她,走过去,站定在她身旁。

风吹起了她?下巴的短发,她开口,“你知道吗,茶花这种女士烟,有一个秘密。”

她说着,掏出打火机,把烟盒点燃。

“像这样,烧成一片黑,你就能看到一个女人精致的侧脸。”

裴斯宇凑过去看,果不其然,那女人面孔如花,若隐若现。

“阿起曾说,这张侧脸,像极了我。”她笑得恍惚,转过脸来对裴斯宇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真的,斯宇,我挺后悔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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