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着酸菜汤,迟大户心里笑:看来我给巨大安排的营生算是安排对了。巨大……这个称呼不雅,咱们还是叫他富贵吧。那天在迟大户家,二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富贵探话道,你看能否先让我在扬州安顿下来?迟大户沉吟半晌,道:“我刚开张了一家窑子,叫紫灯区,正缺个老鸨,兄长不嫌弃就过去先干着。”富贵道:“那我就需要打扮打扮了,没有男人当老鸨这一说啊。”迟大户道:“别那么多讲究,现在开放了,什么新鲜事物都有,连变性的都有呢。”这话噎得富贵像是得了便秘,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奈,富贵只好辞别迟大户回家,思量再三,索性将胡须剃了,打扮成老鸨的模样走马上任。打扮起来的富贵着实有些滑稽,明明已是残花败柳,却要将脸搽得粉白,嘴唇涂得鲜红,倚在紫灯区的门框旁边,将两瓣儿肥屁股扭得惊涛一般,捏着嗓子叫唤着生张熟李。
既然这样,迟大户想,以后可有光景看了,武大郎不会闲着,到时候他身上的那点银子可就有地方花消了。
武大见迟大户一旁捏着下巴无声地笑,有些纳闷,碾盘大的脑袋不停地摇晃。
迟大户想笑又没笑出声来,一时无语,只得随便问道:“员外在老家的生意可好?”
武大回过神来,讪讪应道:“尚可。最近又开了两家店铺,越忙碌,这次抽空出来走走,顺便看看帐目。”
迟大户道:“这点小事儿,何劳员外挂心?这边的帐目夏大官人去杭州以前就盘算好了,一会儿派人送来就是。”
武大道:“夏大官人一向可好?老也没见着他了,你见了他叫他安心操持生意,阳谷那边自有小弟照料……”
话音未落,外面一阵嘈杂。
武氏炊饼江南外派总管夏良欣推门进来,在门边唱个喏道:“武员外安康!”
武大还礼:“夏兄几时来的?”
夏良欣道:“刚刚下船,听说员外来了便匆匆过来见礼,衣冠不整武员外休怪啊。”
武大侧身让个座,夏良欣一撩长衫坐下:“武员外怎么有空来江南一游?”
“说来话长啊,”武大舔舔舌头,眨巴着眼睛说道,“最近我遭了小人,银子被人折了不少去。最可气的是,前几天街上耍龙灯,潘金莲这婆娘光顾着看光景去了,把……”“把一根支窗户用的棍子蹭下楼去,打伤了一个卖药的,”迟大户笑着打断武大的话头,转头对夏良欣道,“没事儿,这事慢慢处理就好了。武员外也就是随便出来散散心而已。”
夏良欣看着武大,满腹疑惑:“有事儿你可得吱声啊。”“没事,那卖药的不过就是阳谷街上的一个泼皮,不值得我去与他争竞,”武大干笑两声,转话道,“夏哥是从杭州来的吧?”“正是。”夏良欣抖着汗粼粼的前襟,接口道,“托老天爷的福,咱们在杭州的生意大有起色!京城梁中书采办生辰纲,要的便是咱们的货。夏某这次回来就是催催原料,明日还得赶回去呢。”武大喜形于色,握住夏良欣的手摇拽不已:“阳谷老家的事有我,哥哥你就放手大胆地干吧。”夏良欣抖抖武大的手,满含深地说:“武员外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呢,依我看,你先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安心歇息几日,杭州的生意自有夏某操持。迟大官人,没领武员外去逛逛紫灯区?”迟大户一旁敲敲桌子道:“夏兄放心,那些地方兄弟我早就替武员外打好招呼了。”说完,心中漠然一笑,哈哈,好啊,巨大老鸨的买卖来了。
说着话,贾凤柳开门进来,蹲蹲身子对三人柔柔地道声万福:“奴婢见过三位官人。”
迟大户招呼她过来,眯着眼睛笑道:“贾姑娘,武员外的‘武艺’还行么?”
贾凤柳扭着腰身,一摆手帕,娇羞道:“武员外真是精力过人。”
迟大户瞅着贾凤柳,调侃道:“武员外在这里还要住些日子,伺候好了,武员外收留你做个偏房。”“哟,迟哥真能抬举奴婢。武员外风流倜傥家财万贯,哪能看得上小奴家哟。”贾凤柳搂着大郎的肩膀娇嗔不已,一条蛮腰扭来荡去,端的是风万种。
夏良欣斜眼看看贾凤柳,皱着眉头站起身,拱手道:“夏某还有许多事要办,我就先走一步了。”
武大正色道:“也好。我听说我家兄弟离开了阳谷,你要是有空就去打听打听他的行踪。”
迟大户道:“他不是在阳谷当了都头的吗?”
武大道:“我离开阳谷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夏兄多费心。”
夏良欣一步跨出门槛,回头道:“不消嘱咐,后会有期。”
轻风从窗外送进阵阵柳絮清香,武大不由得吸了吸鼻息。
迟大户拉起武大,折身就走:“走,迟某陪武员外领略领略扬州风。”
武大郎三人迎着朝霞走出怡红院,肩并肩慢悠悠往瘦西湖踱来。
几个巡街的公人见迟大户晃过来,连忙在前面开道。
三个人一路指指点点品评景色,不知不觉来到了瘦西湖南岸。此时人流如织,那些江南女儿身着绫衫,素净淡雅别具风韵,日影斜照之下,裙裾轻摇,衣袖飘香,或倚栏远眺或俯首观水,一个个犹如仙娥。武大看得眼放精光,心如撞鹿,在美人裙下出溜出溜钻来钻去。迟大户见状,脸上颇现尴尬之色,撵上前来一把捉住武大扛在肩上,促声道:“武员外,兄弟扛你一会儿,这样也好看得远些。”
远处一棵柳树下一群人围成一圈闹闹嚷嚷,不时有笑声传出来:“傻瓜,再滚一个给你花生吃!”
武大欢喜不已:“有得光景可看了!麻烦大户兄驮俺过去,俺最爱看耍猴的了。”
三人挤进人群,瞪眼看去,哪有什么猴儿?只见一个侏儒赤身躺在地下,蹬踢着双腿,嘴里咿里哇啦只管乱叫。一条瘦骨嶙嶙的癞皮狗伸长舌头,呱唧呱唧地在他脸上猛舔不休。旁边一人,手里拿着一只了霉的土豆要往侏儒的嘴里塞。侏儒以为是送吃的来了,慌忙张嘴来接,那人也不吭声,一把捏住侏儒的嘴巴,用力把土豆戳进了他的嘴里。侏儒憋得满脸通红,大力往外吐着土豆。那人骂了一声,从腿上解下一根裹腿,扳过侏儒的脑袋,三两下缠在了他的嘴上,侏儒受憋,鼻孔里噗地喷出一溜黄汤。武大见状,心中不由得一阵怜惜,连忙从迟大户身上出溜下来,喝退正舔得津津有味的癞皮狗,用力拉开那人,蹲下身解开侏儒嘴上的裹腿,眯着眼睛细观此人,咦?敢扬州还有比俺还矮的人?旁边的癞皮狗见争抢不过武大,夹着尾巴冲武大哼唧两声,一脸不忿,歪歪扭扭地挤出了人缝。
那侏儒见了武大,眼睛刷地一亮,猛力吐出几口黄泥,站起来,弯腰叫道:“哈依!哈依!”
众人哄堂大笑:“又来了一个矬子!这人莫非是他哥哥?”
武大不搭话,抢上前来替他打扑身上的泥土,搔得侏儒踩鸡般一阵乱颤。迟大户见状,脸一红,摸出几枚散银,一把丢在地上,拉着武大挤出圈外:“员外与他罗嗦什么!这哑巴在这里四五天了,没人理他。”武大奋力挣脱迟大户,抽身挤进人群。迟大户待要再拉时,已不见了武大的踪影。侏儒见武大又返转回来,眼睛刹时瞪得像个抹了蜂蜡的铃铛,尖叫一声,扑上来抱住武大的双腿,颤抖着嘴唇大叫“幺西”。武大不由得一阵心悸,拖起侏儒抽身便走,众人“嗷”地一声四下散去,留下两只鸭子像是没了主张,抻长脖子呱呱乱转。
这倒好,武大郎找了个比他还矮的!迟大户心中一阵烦躁,转身招呼贾凤柳:“好好照看武员外,我先走一步。员外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家中有事,改日再来赔话。”说罢,猛一甩手,摇摇头怏怏离去。武大郎拖着侏儒突突前行,把贾凤柳远远地落在后面,不几步赶回了怡红院。掌柜的正拎着一只马桶想要出门,见武大郎领着个脏兮兮满身臭气的侏儒回来,慌忙避在门边打个哈哈:“武员外,不在外面好生耍耍,这么快就回来了?呦!员外,这位小哥是哪个?”“是俺兄弟武二郎!”武大头也不抬,拉着侏儒,侧身挤进院里。
见武大面有愠色,掌柜不明就里,手一松,哗啦倒出一节屎块儿来,引得侏儒踉跄几步,回头直望。武大郎倒头一看,狠狠剜了掌柜的一眼,把脚一跺,“扑”地啐了一口浓痰。贾凤柳刚好进门,立在当院,摆着手帕朝武大摇,哪见大郎有所反应?只看见一个圆圆的脊梁,犹如一只站着的乌龟,摇摇摆摆悠忽不见。贾凤柳心中怅然若失,皱起柳眉摆上楼去。树上的一只乌鸦朝着贾凤柳呱呱叫了两声,这一叫不打紧,口中好大一块肥肉飘落半空。一只饿狗像是等了很久,见此光景,刺斜里跳将起来,接在口里,箭一般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