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县,高柏镇张家村。
短命鬼秀才公张胜文家一片缟素,哀哀戚戚。
逝者已矣,再悲伤,活着的人也要继续生活,是以张家这几日并不缺烟火,甚至一如既往。
这日晚食后,待其他几房陆续就寝,假装关门抵缝实则暗中观察,张父这才出声催促张母曲去办“正事”。
毕竟,白神婆算出的吉日就在三日后,耽误不得。
“晓得了,晓得了……他爹,你早点歇息吧!”
也没叹气,更没犹豫,仿佛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快步走到小儿子生前住的那间张家最好的屋子,右手只轻轻往里一推,那门便立刻开了。
很显然,屋里的人知道她会来,所以门没上栓。
这样也好,若是她站在门外半日都敲不开门,那才叫丢人呢:别以为她不知道,其他几房此刻都还没睡,都在暗中听着呢。
“娘……姑姑,你来了……”
吴秀娘的声音微微发抖,慢慢转过身去看张母,一张小脸惨白,可怜兮兮的。
半个月前,她的秀才公男人不幸染了风寒,来势汹汹,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终没能挺过这个寒冬,已经过世整整三天了。
依着阴阳师的说法,还要三天才能下葬。
这三日,她一直过得很恐惧,经常半夜惊醒,但张母始终都没来找她,她便以为对方念着自己好歹是亲侄女,同样来自吴家,不会要求她那样做。
可现在……
或许,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根本就躲不掉。
“秀娘啊,我苦命的儿!你瞧你,不过短短三日,人都瘦脱形了。胜文大后天就下葬,相信你和娘一样,不愿意看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路,你说是吧?”
“娘,我……”
“嗯,娘晓得你们夫妻恩爱。这是娘前几天管村长夫人要的,说是咱云梦县的秘药,见血封喉,不消片刻便完事,最是有效,根本感觉不到痛,连县里好些人家都用这个。”
说着说着,张母便将一个黄色的纸包递了过去。
“一会儿你忍着点,多喝几口水,很快就过去了。若是害怕,娘也可以为你抓一副安神的药事先服下,但实在没必要费钱。你乖啊,娘一会儿再进来看你……”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又像是解脱了一般,吴秀娘根本不伸出手去接张母递过来的纸包,只恨恨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恨意。
“姑姑,你这样做,就不怕我爹娘怪你么!”
原以为对方会逆来顺受,毕竟,男人死了,哪个做媳妇的不是这样的?可现在直接撕破脸,反过来质问她,倒省得她继续装下去了。
有些话,还是直说比较好。
“怪我?呵呵,他们只会感谢我,出手替他们解决了一个烦恼,一个烫手山芋。你以为你还可以装作无事般回到吴家吗?事实上,不管是你还是我,自打我们从吴家出嫁的那一刻起,这辈子都没任何机会再回吴家了!”
“不,姑姑,你听我说,爹娘很疼我的。只要你肯放了我,我从此便销声匿迹,下半辈子再不踏出吴家大门半步,保管不会有人知道我还活着。只日日待在后院刺绣,换银子恕罪。求你了,姑姑,你就让秀娘走吧……”
“秀娘啊,不是姑姑不放过你,而是姑姑也没有法子,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当初,你是胜文自个儿看上的。”
张母说的倒是事实!
当初,去县里下场考试前几天,张胜文一眼就瞧中了同自己告别的表妹,表示非她不娶,并逼着张家派人即刻去吴家提亲,这才有了后来的一段姻缘。
可张父一直希望儿子能娶个城里人,这也是事实。
“你姑父不同意,那傻孩子便以不下场科考威胁。他有多疼惜你,你比谁都清楚。难道,你就忍心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下面没个人陪?做人啊,不能这么自私!”
“姑姑,娘,你说的是,可是我还不想死……”
“没什么可是,也别想着逃跑。你只要敢踏出张家半步,不管是死是活,你前脚一走,一纸休书就会立刻放在咱们吴家村村长家里。”
好的不听,张母只好狠心陈述其中的厉害关系。
“届时,只怕你的爹娘也会被你连累赶出吴家村,到处流浪。整个吴家村的姑娘自此再难出嫁,小子们娶不上婆娘……你,你就忍心看着他们走到那个地步么?”
“不过是一盏茶时间,喝下去便什么都没了,便宜得很,你又何必如此执拗,非要弄得张吴两家面上无光?要怪就怪你自己是女儿身,怨不得旁人!”
闻言,吴秀娘更加心有不甘,难道身为女儿身是她能够选择的么?暗暗打定主意,假意跌坐在冰凉的地上,眼里闪过一丝狠色。
面上却只是哭,努力显出害怕和认命的样子,乖乖接过张母手上的黄纸包,伏在地上苦苦哀求。
“姑姑,让秀娘再苟活两日吧,秀娘还没活够!”
张母听了,方有些动容,毕竟是自己亲自看着长大的亲侄女,转身掩门去了张父那里“交差”,算是默认了吴秀娘的说法,允许她再苟活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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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县,大山镇黄莲村。
邻近晌午时间,二流子许二家传来一声惨叫。
“你们是谁,给我滚出去!救命啊当家的……”
面对两个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的身强力壮的、看着自己面露不怀好意的男人,云氏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东躲西藏。
可这看在两个一直娶不上老婆的二流子老男人眼里,却像是得了某种低级趣味一般兴奋,只一味逗吓。
“大声喊吧,你叫喊的再大声也没用!许二欠了我们兄弟五十两银子,今日便是最后期限。”
“是啊,当初可是说好了的,还不上银子就把你典给我们兄弟俩还债,白纸黑字,容不得你们抵赖!反正就三年时间,三年后,我们亲自把你送回来便是。”
许二家原先的屋子早就被许二贱卖了,这个临时的窝棚搭在小树林里,周围连个人都没有,加之家家户户此刻都在家用午食,是以王虎两人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欠债还钱,根本就是天经地义。
哪怕此刻有人经过,云氏一样讨不到任何好处,根本没地方说理,谁让男人不争气呢。
“云大嫂,我劝你就不要躲了,磕着碰着就不好了,我们也心疼不是?还是乖乖跟我们去镇上吧。许二真的已经将你典给我们抵债了。”
“你若执意不从,就是告到官老爷那里你也讨不着好。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嘿嘿,我们也不想伤了你的。”
“是啊,我们兄弟两会对你好的!”
许二是个亡命赌徒,但凡家里有一文钱也要被他拿去赌。只可惜,赌场的银子岂是他能赢的?
几乎是逢赌必输,这些年来已经陆续把大儿子和二女儿卖了出去,是以云氏根本不敢再生孩子,每每熬草药避子,为的是不让悲剧再次发生。
现如今许二又欠下巨额赌债,无奈之下,为了保全自己,不被砍/手/砍/脚,只好把妻子许云氏典给了王龙、王虎两兄弟,为期三年。
等云氏生下一儿半女,三年后才可恢复自由身归家。
闻言,云氏犹如遭了五雷轰,心神俱裂,但也心知再哭再闹也没用,瞬间把心一横,倒是想出一个主意来。
绝不跟王虎两人走,她要趁机逃走!
如若不逃,被王虎王龙两兄弟带了去,哪怕三年后她能活着回来,也是没脸见人的。更何况,要是再生下孩子,在这个世上岂不是又多了一份牵挂?
而这,基本上只是她的奢望。
这两人,比许二更不是人,一样是赌徒,一样不是安生过日子的。若是他日也欠了赌坊的银子,大概率又会把她典出去。
反正她的两个孩子已经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娘家也帮不上忙,倒不如逃出去搏一搏,兴许还有一丝机会。
她就不信了,以后的日子还能苦过眼前!
想到这里,云氏便假意对王龙、王虎羞涩一笑。
“两位大哥,既然我男人欠了你们的银子,拿我抵债也是应该的。只是,能不能再宽限半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这一走,他也没个人照顾,只怕会冻死在这窝棚里。待我将屋里拾掇拾掇,下半日便随两位大哥走。”
见两人半信半疑,云氏赶忙加了一把火。
“我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这会子功夫能跑去哪里?两位也说了,就算我跑了,被官府抓到也是要下大牢的。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自讨苦吃,你们说我又何苦呢?”
“那倒是,你说的很是。”
“嗯,算你识相!”
“你们看,既然要走,那总该吃顿散伙饭不是?也好让村里人知道,咱们是名正言顺的,省的让人误会两位大哥抢人就不好了。”
听到云氏居然为自己着想,两人戒心减半。
“还要烦请两位大哥先去镇上买上一两斤肉回来添个菜,我先烙上一簸箕饼子,再炖一锅腊排等你们。”
说着便一面毫不心疼地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一面又站上凳子去取房梁上挂着的唯一一块腊排,诚意满满。
两人一听,又见云氏这番动作,心里早已信了个七七八八,因此,欢欢喜喜拉着狗腿子一般的许二往镇上走去。
只等着吃一顿饱饭,晚上回家做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