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紧紧抓着穷奇的毛, 望着脚下一片火海。
黄海上的瘴气被妖火点燃,熊熊燃烧。这样的景象比世人所绘地狱场面更加骇人。张生远远看见一道光从天而降,落在火海之中。
“那不是……破庙中的老和尚吗?”张生面色紧张起来, “他怎么掉到这里来了, 不会是死了吧!”
“什么老和尚?”穷奇侧头问。
“他帮过教主忙, 这么摔下来肯定要被妖怪们吃了, 狗哥, 咱们得去救他!”张生忙道。
“狗哥什么鬼……”穷奇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却听说是通天教主认识的人,毫不犹豫地掉头朝光落下的地方飞去。
无数黑影在浓雾中穿梭, 穷奇敏捷地躲避,降落在一座巨大的环形石台之上。那石台形状古怪, 宛如漏斗, 从上到下由一圈圈石阶构成。黄海之水波涛汹涌, 不断地涌入石台之中,沿着石阶汩汩向下涌去。而石台的最深处, 暗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
张生站在石台最上面一层,这一圈石阶细看刻着细细密密含义不明的花纹。他正要蹲下身细看,突然脚下一滑,从最上一层石阶滑落到了第二层。这一瞬间, 他竟感到第二层石阶与第一层石阶微微交错了一个角度, 他的心脏忽地一下, 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般。
他还未细想, 就骤然被人拎着胳膊提了上去。他回头一看, 只见破庙中袈裟褴褛的老僧关切地望着他。
“小施主,此处名为轮回台, 每往下走一步,轮回台都会转动,你的命数就会改变。”老僧提醒他。
“轮回台?命数改变?”张生惊讶地看着脚下石阶上发出金色光芒的阴刻暗纹。
“轮回台是对灵魂的清算,命数的改变遵循着盘古开天辟地的天理,然而这天理却无人能够参透。你若走下最后一层,你的魂魄,就不知会去哪里,在什么时刻了。”老僧解释着。
张生听得汗毛倒竖,不由自主抱住了穷奇的狗腿。穷奇无奈地刨了刨地。
“知晓这些,敢为仙君何方神圣?”穷奇打量了老僧身边安静不语的谛听,又转头细细观察他。
“贫僧俗家名金乔觉,皈依已久,无名无号,破庙一衲而已。”老僧回答。
“你在中土无名无号,西方教人却称你为‘地藏王’!”天空骤然一声炸雷,一条黄色巨龙飞下云雾,盘旋半空低吼。
“天庭和西方教都在打轮回台的主意,我奉盘古之命守护此台,你等休想夺去!滚回西方,饶你不死!”黄泉主咆哮着,云层中电闪雷鸣。
“六道轮回的奥义尽在此台之中,贫僧无意夺取,只是想求个顿悟。”老僧席地而坐,双手合十,默默念起经来。任云层中雷电劈裂在身旁咫尺,竟岿然不动。
张生目瞪口呆之时,天空如同被撕裂一般,又一只巨兽杀了出来。
那巨兽豹尾虎齿,其丑无比,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黄龙的腹部。龙吼震得山崩地裂,海水如沸。
“西王母。”谛听忽然开口。
与此同时,云层中成千上百的狰狞妖魔如暴雨般骤降,令人生怖。穷奇一口咬住张生的衣领,将他甩到背上,踏水波腾空飞起,箭一般远离轮回台。
“我们就这么跑了?”张生颤巍巍问。
“教主命我将你带回人间,现在不走,你必死无疑。”穷奇道。
“可黄龙会死吧!”张生揪着穷奇的毛质问。
穷奇沉默以对,便在这时,黄海中骤然掀起巨浪,红色蛟龙凌空而起,尖锐的银色独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穿了西王母的胸膛。
“邙山君回来了!”张生拍掌大叫。
西王母口一松放开了黄泉主,却转而咬住赤蛟的后颈。只见赤蛟身子一卷,如蛇一般紧紧缠住西王母的身体,两人在云层中僵持,鲜血风中飞洒,那云层仿佛映出朝霞的颜色,鲜红一片。
通天教主看着湖面映出的场景,一剑挥开了东华大帝。
“通天教主如此不专心?”东华大帝挥舞招妖幡,刹那间湖面中又映出一片黑压压的妖魔,尖叫着扑向云层中的红色蛟龙。
“劈天神斧之力又能如何?”东华大帝冷笑道。
通天教主一道□□打过去,跃上莲座,以两指抵住剑身捻诀,将青萍剑祭出。宝剑青芒耀眼,化作青焰火凤,挟万钧之势杀去。
通天教主与东华大帝缠斗之时,元始天尊抚髀大笑一声,“师弟,我要破这结界了!”
他不知何时摆出了阵法,将玉如意重重摔在阵法中心。玉如意周边的湖面迅速结冰,不断扩散,他大喝一声:“破!”
骤然间,冰面破裂,通天教主足踏青莲,飞速下坠。他的长辫散开,一头青丝在狂风中飞舞。
通天教主手握长剑,再次劈向东华大帝;东华大帝以招妖幡抵住,兵器相击之声,在下界听来,如轰鸣巨雷,惊心动魄。
“银河落下来了!”人间有人指着落下三十三重天的湖水惊叫。
通天教主再次捻诀,脚下绽开一个青色阵法,数道闪电噼啪作响,从阵法中飞出,击向东华大帝。
东华大帝挥动招妖幡,千百妖魔从疾风中窜出,号叫着扑向通天教主。通天教主剑起剑落,已斩下无数魔首。若论道术,玉虚宫元始天尊首屈一指;但若论剑法,碧游仙境的通天教主却曾在万仙阵以一敌三。
如此缠斗中,东华大帝猛一回头,只见四下瘴气混浊,黄海波涛怒号,竟已从三十三重天直坠黄泉之下。这必定是元始天尊的手段了。
通天教主挥开浓雾,只见眼前一道红光坠下。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莲座,一把抓住了这道影子。
“教主!”穷奇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张生伏在穷奇背上,只见通天教主紧紧抓着朱华坠入轮回台中。
朱华睁开眼,看到通天教主一头青丝凌乱飘散,玄袍长袂当风飞扬,随着下坠无数金芒暗纹向上飘起。他目光笃定,眉心仙印若隐若现,将朱华用力拉入怀中,口中急呼:“青萍剑来!”
只见一道青芒箭一般射来,朱华意识到时已稳稳站在青萍剑上。
“师尊,真胡来啊。”朱华见到通天教主,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无奈笑道。
“说好的,碧落黄泉,生死与共。”通天教主柔声道。
张生焦急万分地趴在轮回台边上,探头望着黑黢黢的深处。忽然一阵风扑面而来,他一下子仰倒,只见青萍剑从轮回台中挟风而起。红光落在他身边,朱华面颊染血,手中已挥出丈八蛇矛,一矛便刺向东华大帝。
通天教主立在青莲之上,手中挥出□□,将妖魔一只只击落。
这些大神仙们打架,可真够刺激。张生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他隐隐看出,朱华在把东华大帝逼向轮回台。
“放下招妖幡,尚可饶你一命。”朱华翠绿的眼眸映出冰冷的光。
“小小妖孽,大放厥词!”东华大帝喝道,“我奉女娲娘娘之命,守护三界,你等大逆不道破坏天道之人,罪不容诛!”
“天道是什么?”他的背后,却有一个冰冰凉凉的声音响起。
“当初女娲让黄帝骗我献上精怪图,制成招妖幡,三界妖魔精怪俱幡上有名,任尔驱使。神仙这等行径,也是替天行道?”通体雪白的神兽踏祥云而来,它一步一步地走近,湛蓝的双眼写满讥诮。
“白泽!”张生站起身大声唤道。
白泽身上散发出莹白的光辉,招妖幡簌簌抖动。
东华大帝眉间浮上一层阴鸷,猛然打出一道猩红的闪电,劈向白泽。白泽轻盈跳起,不退反进,竟冲向东华大帝。东华大帝忽然意识到它要做什么,心下一惊,连打出三道闪电,朝它劈去。白泽旋身咬住招妖幡,蓝眸与东华大帝对视,眉心忽然飞出一道红色佛印。
东华大帝惨叫一声,紧紧捂住了额头,“妖孽!你与西方教勾结……怪不得西方教会知道轮回台的秘密……”
地藏王朝白泽投去一眼,轻轻叹息。
白泽叼着招妖幡,翻身跃上轮回台。它回头最后匆匆瞥了一眼这天和地,就带着招妖幡跳入轮回台中。
“能够毁灭女娲法宝的,只有盘古的力量。”黄泉主发出一声龙吟。
东华大帝失了招妖幡,怒发冲冠,他的指缝间涌出鲜血,单膝猝倒于地。便在此时,忽然一个形容狰狞的黑影崛地而起。西王母钻出地面,托起他猛然飞上云层,头也不回地逃离幽冥。
“白泽!”张生却已无心关注这些神仙,脑中仿佛晃过了百般场景,又仿佛一时间空白一片。他飞扑而下,紧追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下坠之势骤然停止,他便眼睁睁看着雪白的神兽一边坠落一边被金色的咒文缠绕吞噬。
一只五尾一角的古兽咬着他的衣领飞出轮回台,头一甩将他掼倒在地。
“都说了,命只有一条,要好好珍惜。”狰竖立的金瞳盯着他,冷冷说道。
张生说不出那里难受,眼泪却默默流了下来。
“看来白泽的目标就是招妖幡,”朱华看向通天教主,“它恐怕是故意被倪君明封印在邙山吸引我的注意。我想要寻找封神台炼化的魂魄,它告诉我所有的魂魄都必定要经过轮回台。我到了轮回台,却被数不清的妖魔缠住,等师尊来寻我时,必定发觉倪君明的阴谋,助它夺走招妖幡。”
“白泽在妖界以诡计多端著称,没想到连大罗金仙都敢利用。”白泽作为精怪之首,狰素来是有几分服气的,但他站在通天教主的立场又感到不满,别扭地说。
“倪君明不好对付,它只得出此下策。招妖幡的事一直梗在它心头,想必这些年来都很不好受。”通天教主望着深不见底的轮回台,喟然叹道。
“邙山君,封神台炼化的魂魄,可知道下落了?”穷奇问。
“黄泉主告诉我,即使魂魄支离破碎,这些碎片最终也都会通过轮回台,再度生为新的生灵。若是想要寻找,应该也是有法子的……”
通天教主朝朱华轻轻摇头,“不必找了。”
“师尊?”朱华惊诧。
通天教主单膝跪在轮回台上,轻轻抚摸着石阶上的阴刻暗纹,“知道他们的魂魄都还在这个世上,就足够了。”
“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够了……”通天教主低垂着眼,长发遮住了面容,声音却难以抑制地哽咽。
“师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朱华心头锥刺般疼痛,双眼一红,轻轻拥住万年来备受折磨的仙人。
谛听忽然流下泪水,引得地藏王看向它,担忧地抚了抚它的头。
“仙君的心都碎了。”它轻轻道。
云台山屹立万载,祥云缭绕。朱华立在云海之上,只觉山风扑面,松涛如浪。他收起长矛,穿过通天教主昔日讲道的乌顶大殿,沿着凌空斗折的长廊,走入通天教主的寝殿。
随风轻摇的纱帐之后,通天教主披衣倚在青玉床头,饶有兴致的翻看一本书。
朱华坐到床边,见他眼睛也不抬一下,便往床上一躺,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通天教主这才放下书,微笑道:“今日怎么了?”
“看什么书,竟不理我?”朱华抓起他散落胸前的长发,随手编着辫子。
“这书有趣极了,说了不少你的故事,我看得停不下来。”通天教主道。
“什么书?”朱华爬起来,握着他的手翻看,“《秋寒寺志怪》,这寺名有点耳熟。”
“这寺过去就建在邙山。”通天教主道。
“这写书的人……张钧之?”朱华眨了眨翠绿的眼,一拍额头,“……是那个谁吧!”
“就是他,”通天教主点点头,“那孩子把当时的事写下来了,似乎在人间卖得不错。我听说里面有不少你的故事,就让水火童儿去买。”
“书里的故事再有趣,难道比我这个大活人有趣?”朱华翻过身,侧头咬上通天教主的喉结,如含着块糖一般舔舐。
通天教主起初忍着不吭声,后来实在受不住,轻轻地喘了口气。
“仙气吹进耳朵里了。”朱华压着他的双手,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通天教主别过头,耳尖通红。
“师尊,我最喜欢你了。”朱华贴着他的耳朵说。
潮湿的气息钻进耳朵,通天教主情动起来。他睫毛抖动,抬手轻轻捂住嘴巴。
“不说话的话,我就变成小蛇钻进你的衣服里。”朱华拉开他的手,揶揄道。
“这时候变回蛇你会比较自在吗?”通天教主露出一丝疑惑,随即柔声道,“之前没听你说过,我一直不清楚。如果这样比较舒服,那就变回蛇没关系的。”
“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介意。”通天教主又说。
朱华翠绿的眼忘记了眨动,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怎么了,朱华?”通天教主温柔一笑。
“师尊,你这个人啊……真是……”朱华眼眶蓦地红了,后面的话哽在喉中。他吻住通天教主的唇,紧紧抱住他。
《秋寒寺志怪》在洛阳城中流传甚广,写书人是个科举落第的秀才,姓张,如今也老大不小,独自住在邙山上一座破旧的寺院里。
“……后来啊,东华大帝受了伤,被王母驮回天上去了。元始天尊想带着昆仑十二金仙把天庭灭了,却让太上老君拦住了。太上老君这个人很不简单,他说天庭若灭了,西方教便要一方独大,便不允元始天尊再动手。”张生喋喋不休地说。
跟前一个豁牙小丫头啃着指甲愣愣看着他。
“我说世上真有神仙,他们都不信啊,”张生有些气恼地对她比划,“糖糖,你不会也不信吧?”
豁牙小丫头被他的样子逗得咯咯笑,“我信!”
“好孩子!”张生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进小丫头手里,心满意足地走了。
夜色已深,古旧的寺院隐在茫茫山雾里。一片黑暗中,唯有一豆灯光在寺中纸窗后随风摇曳。
张生坐在窗前奋笔疾书,脑中那一幕幕他根本无法忘怀。
窗外草丛里发出“嘻嘻”的笑声。
张生听得烦了,朝窗外吼道:“赢鱼!再叫我可炖了你们!”
草丛一阵窸窣,须臾两条翻着白眼的小鱼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夜晚恢复了寂静,张生咬着笔杆子在灯下遣词逐句。
夜色渐深,他眼皮打架沉沉睡去。睡梦中,忽而又听得草丛中窸窣之声。
“赢鱼……别吵我……”他嘟囔着,睁开眼睛。
还在梦里吧,他隐约地想。眼前一道明亮的月光,月光笼罩中,一只小巧的雪白神兽静静凝望着他。
张生一下子惊起,失声道:“白泽!”
“你还活着吗!”他想要抱住它,却又不敢动,徒然伸开双臂,却站在原地。
“白泽是不死之兽,不过既然已经穿过了轮回台,我就必定不是以前的那个白泽了。”神兽湛蓝的眼睛一片和善,波澜不惊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张生却激动地问。
“灵魂不变,也继承了前代的所有记忆。”神兽说着。
张生这时稍稍按捺住情绪,仔细打量,才发觉它从体型上要比白泽小很多,看上去还只是个幼兽。
白泽说完,转身跳下窗,雪白的身影在明亮的月华中一晃便消失了。
张生猛然惊醒,满头是汗,“……是梦吗?”
窗前的蜡烛已经化成了一滩蜡油,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心头一抹空虚,怎么也挥之不去。
翌日他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听得耳边吼声如雷。
一只虎皮小猫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凡人,你还要我等多久?屁股还没被太阳晒化?”
张生吓得一骨碌滚下床,“狰?你……你怎么在这?你怎么来了!”
“多年不见,你就这副态度?”狰哼道。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没睡醒……”张生慌忙道。
“教主请你吃饭。”狰颐指气使道。
“教主?怎么突然……”张生话还没说话,狰已经性急地变回巨兽,叼起他飞上了天。
落在云海上,张生两腿发软,颤巍巍站起来,茫然又震惊地看着眼前云雾奔腾的仙境。
一个一半红发一半青发的童子彬彬有礼地笑道:“张公子,教主请你赴宴,请随我来。”
“教主让你好好请人来,你就这么把他叼来?”穷奇瞥了狰一眼。
狰挠头一笑,“总忍不住想欺负他。”
“有人能让你中意,还真是难得。”穷奇无奈道。
张生只去过黄泉之下,从未来过这等仙境。他惊奇地四处打量,耸着肩膀穿过横在长廊上的瀑布,却发现浑身一点也没淋湿,惊觉处处都有法术。
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六角亭。
张生隐约看见亭中立着个纤细的人影,待走近了,见一少年一头雪发,穿着一袭白裘,眉眼神色都令人熟悉。
张生忽然就想起了白泽跳入轮回台前,那匆匆回头的最后一眼。
那一眼,饱含着对这热闹的尘世多少的眷恋啊……
他双眼蓦地红了,心头又空落落的一片。
“白泽先生,在下张钧之,初次见面……”
张生抬起手欲作揖,白泽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撩开他鬓角的碎发,微微笑道:“张公子……”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