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

陈大太太的声音里,带有十二分叹息,李老妈妈的哭声顿时被噎在喉咙里,抬头看着陈大太太,过了许久才道:“大姑娘,您身边,总要有贴心人啊。”陈大太太笑了:“贴心人?妈妈,你从小待我好,我知道,我出了阁也一直带着你,几个奶兄奶弟,我也以礼相待,照说,你家该是对我最贴心的人家了吧?妈妈,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对我,是真的贴心吗?”

李老妈妈抽噎一下没有说话,陈大太太叹气:“妈妈,从小你就教我,人心难测,我信了,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从小的奶妈妈,怎么会骗我呢,可方才你进来颠倒黑白的那番话,妈妈,你太伤我的心了。主仆主仆,妈妈,我这个主人待你们,从无半点不好,可妈妈你待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李老太太的唇张了张,陈大太太的面容是她十分熟悉的,从刚被抱到她怀里喂第一口奶时候,李老太太就晓得,只要照顾好了这个孩子,全家的路从此就一片坦途,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可李老太太怎么都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想给孙儿再铺一条路,就被断了?

陈大太太已经招呼刘婆子进来:“把李妈妈送回去吧,妈妈,这话,我也只说给你听,你是做长辈的,会为你自己儿孙考虑,我也是做长辈的,自然也要为自己儿孙考虑。你是我的奶妈妈,辈分高,等我孙儿长大,还要你孙儿服侍,有些话,终究难说。你回去吧,这件事已经定下,再无回转余地,这些年,陈家待你们不薄,那些银钱,也足够你一家子过上两三辈子,好好经营,等你重孙儿长大,说不定还能读书成名,了了你孙儿的心愿。去吧,去吧,和外面等着你的人也是这样说。”

李老妈妈又待哭泣,可那声音只在喉咙里噎了下就没出来,过了很久才说:“大姑娘,你的话,我明白了,我走了,这回是真走了,大姑娘,以后,你可要好好保重。”陈大太太点头:“我会的,我已儿孙满堂,儿媳们都孝顺,儿子们个个听话能干,我还发愁什么?”李老妈妈听了这话,默然不语,任由刘婆子扶着她走了。

陈大太太过了许久才坐下,好聚好散也好,免得如武家那般,一想到曾经的小柳儿,陈大太太就觉得心被什么割了一样,曾经以为,这些人都会永远在自己身边,可是渐渐大了,就会生别的念头,再不复当年。

刘婆子重新进来:“已经把老妈妈交给她儿媳了。”陈大太太抬头看着刘婆子:“那么多人,只有你陪着我了。”刘婆子脸上笑容谦卑:“我人笨,没有她们机灵,再说我那儿子,也只能出门跑个腿什么的,别的才干都无。”

有时候笨人并没什么不好,陈大太太笑容有些苦涩,门外传来声音,刘婆子走出去,接着很快进来,神色有些不安:“刚才通州那边来了消息,小柳儿,前晚没了,她儿子来报的丧,还要请示下,这些日子庄子上的事就不能继续办了。”

刚想到她,她就没了,虽然知道武婆子病了很久,但陈大太太还是轻叹一声:“去和你三奶奶说,照例赏二十两银子,再从我这里拿两块料子去给她做衣衫,别的,就和别人一样。”刘婆子应是就往曼娘那边去。

武婆子的死,李老妈妈的说情不允,苏买办被撤,林账房家管了快五十年的账房要交出来。这些都标示着曼娘和别人不一样,那些管家们常用的手段,偷奸耍滑、挑肥拣瘦、欺上瞒下,统统都不能拿出来,一拿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真是落人口实,毕竟愿意留在这家中的还是大多数。

虽然出去了一批人,他们的位置很快就有人补上,新来的人怕丢了差事,办事也勤勤恳恳,一时之间,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不过曼娘晓得,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总要再看一段时候才说。

这一旬再报上帐来,曼娘看着,有些花费,竟少了两成,不由对林账房微微点头:“你辛苦了。”林账房恭敬地道:“不敢称辛苦,上回奶奶说,要小的好好教一个人,小的还请奶奶把这个人交给小的。”

曼娘勾唇一笑把账本还给他:“书房里那个叫墨雨的,我瞧着还勤谨,又是识字的人,就交与你。”林账房没想到是从书房里调个人出来,不由惊讶一下,但很快就收起惊讶,躬身应是退出。

曼娘喝了口茶,管家娘子们又来回事,等都回完了,曼娘才问:“这家里那些轿夫马夫还有那些杂役们,一个月是多少月钱?”怎么会这样飞来一句?管家娘子们互看了一眼,专门管这事的才道:“轿夫马夫还有杂役们,一月都是八百钱,家里还有一月五百钱的小丫头们。”

曼娘点一点头:“这些轿夫马夫还有杂役们,平日也辛苦了,从下月起,每人涨到一吊钱。”管家娘子们忙应是,有人已经笑着道:“四奶奶管家时候,太太就曾提过这事,说这些马夫轿夫还有杂役们,活重月钱少,想提一提,只是家里一时挪不出这笔钱来,就停住了。”

曼娘听到提起韩氏神色没变:“四婶子从来都体恤下人,一时挪不出钱来也是有的。”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说话那人急忙转口:“小的们这就回去传话去,要他们感太太奶奶的情。”说着众人起身行礼退下,曼娘才打个哈欠,摇了摇脑袋,这会儿也能歇一会儿了。

让冬雨把纱窗放下,把冰盆放到窗前,曼娘靠在榻上准备小睡一会儿。刚闭上眼,就听到传来脚步声,曼娘能听出是睐姐儿的,那眼还是闭着,睐姐儿等了会儿,见自己的娘还是闭着眼,伸手去拉她的眼皮:“娘,和我说话。”

曼娘这才撑开眼皮看眼女儿,伸手捏下她的脸:“来,和娘躺一会儿,我又困又乏,你就乖乖陪娘。”睐姐儿依言躺下,伸手去摸曼娘的脸:“娘,我好久都没和你好好说话。”说着伸出小手,开始算起来:“每天上午要学写字,中午回来睡午觉,午觉起来要学针线,学完针线就要去祖母那里,有时要陪祖母吃晚饭,等吃完晚饭回来就该睡觉了。娘,你算算,我都多少日子没和你好好说话了。”

女儿奶声奶气,曼娘亲下女儿的脸,把女儿搂紧一些:“那你要和娘说什么?”睐姐儿的腮帮子鼓起,好像有很多要和娘说的话,但见到娘,那些话都不重要了,睐姐儿看着娘,用手摸摸她的脸:“嗯,我和娘躺一会儿。”说着就闭上眼,女儿真乖,曼娘看一眼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很小一样。

微风吹进,恼人的知了已经被粘走,曼娘醒来时候已是满室红光,时候已经不早,曼娘坐起声,睐姐儿不晓得又跑哪去了,喊了一声秋霜挑起帘子进来,曼娘用手拢下发:“都什么时辰了?”

秋霜拿过梳子来给曼娘把发重新梳下:“都酉时了,少爷们都从书房回来了,小姐说您太累,睡着了,让少爷们别吵您,带了少爷们过去太太那边了。太太也说奶奶这些日子操劳累了,让少爷小姐们在她那边用晚饭。”

曼娘接过冬雪递来的手巾擦下脸:“难怪有些饿了,传晚饭吧。你们姑爷,自从回到京,也是脚打后脑勺。”宫中太后自入了夏,有些脾胃不合,陛下和皇后都在病床前侍疾,朝政就交与太子,陈铭远是太子心腹,身上的担子是一日比一日重,前日接报,黄河又发大水,陈铭远就和工部几位郎中出差去了。

想到陈铭远说的,等过了中秋,就去庄子小住几日,现在瞧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曼娘的手在那顿住,秋霜和冬雪是明白她的,冬雪笑着把曼娘手里的手巾接过来,递给曼娘一双筷子:“奶奶,您啊,还是先用了晚饭,免得姑爷在外面,回来见您瘦了,又担心。”曼娘白冬雪一眼,还是拿起筷子慢慢吃起饭来。

丈夫孩子都不在,曼娘也只草草吃了一碗,就让人把东西收拾下去,带人往陈大太太上房去,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笑声,等走进去一瞧,不由摇头,睐姐儿带了弟弟们,在那玩瞎子摸鱼呢,凌哥儿用手绢蒙了眼,在那四处摸,丫鬟婆子们围在那,不时笑着拍手指示。

睐姐儿看见自己的娘,奔过来叫娘,这一过来就被凌哥儿抓住,笑嘻嘻地拉下手绢:“抓住姐姐了。”曼娘见凌哥儿额头上全是汗,接过手绢给他擦一下汗才道:“也别玩了,太阳也要落山了,去洗手洗脸,准备睡了。”

凌哥儿乖乖地嗯了声,就和哥哥们一起被奶娘带下去,曼娘牵着睐姐儿:“就数你最调皮,又是你拉着弟弟们玩的吧?”睐姐儿嘻嘻一笑,丫鬟已经笑着掀起帘子:“太太也想瞧呢,还说,这家里,果真有女孩子才热闹。”

曼娘走进屋,见赵氏也在,先给陈大太太行礼,这才坐下,问候几句赵氏肚里的孩子说两句家常,陈大太太让人把睐姐儿带下去才对曼娘和赵氏道:“方才我见孩子们在这玩耍,想起一件事,你四叔和你四婶子,虽说我做老人的望着他们好,可这么半年瞧下来,他们夫妻,只怕难以和好了。”

陈四爷搬去书房这么些时候,脚步绝迹不进上房一步,韩氏的病又是心病,陈四爷这举动,越发加重她的病情,名贵药材就算流水似地送进去,也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