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路和园林商量在家里多住两天,陆园林见她昨夜睡得酣然,精神也好了许多,自然应允。
入春的天气比冬天要暖和一些。透过窗帘便有光线成行撒进来,参差铺了满地,映得一室豁亮。她早早爬起床,正打算出门,无意瞥见镜中的自己,头发越发的长,因为波浪卷而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这样是不是,似乎过于随意了?
“园林,你有看见我发卡吗?”满路翻完枕被拾了个空,旋即伏在地板把头伸进床底。
“没有。”回头瞧见她的动作,园林忍俊不禁,“是不是傻,快起来。我找找看。”
“抽屉找过了吗?”他问。
她痴笑:“忘了。”说完便拉开来翻了翻,讪笑,“还真是在这儿。找到了。”
“陆太太,你提前进入老年期了。”
“是啊我老啦,那你怎么不找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啊,记忆力好得不得了,乖巧又贴心。”
陆园林笑:“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好。”
她即刻警惕:“你好像很了解啊,以前交过不少吧。”
他冤屈地笑:“天地良心,我历史清白得很呢。”
满路似信非信白他一眼,正要把抽屉合上,陆园林的手机忽而亮了起来。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她怔了一怔,仍是递给他:“找你。”
因为工作的缘故,陆园林结识的中外朋友很多,每逢佳节手机便不分昼夜响个不停。刚开始他还会耐着性子寒暄几句,后来忍无可忍调成静音,把手机塞进抽屉两耳不闻。
很快察觉到她突变的神色,他接过去瞥了眼,又瞟向她。
“你看我干嘛,快接啊。”
她一定是挣扎了很久才有勇气拨这通电话,否则也不会等到今天。而挣扎的滋味,满路想,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吧。
“丫头,请你,一定要等我。”许洛阳逐字逐字地念着。
他要给她信心。她知道。于是她笑着点头。
“你相信我吗?”
她微笑,仍是忍痛点头。
“明天不要送我,等我回来,你去接我,好不好?”他迫不及待憧憬着,仿佛这天不会很远,眼波变得柔软而绵长。
“好。”她应下,泪水却夺眶而出。
她一直坚守着约定,心甘情愿地等着他,等着他从一个遥远的心上人变成触手可及的眼前人。直到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说他快承受不来了。她以为他已经想好要放弃,只是在前功尽弃之前给她一个交代:他失败了,再也没有力气和她一同抗争了。
她默许了。然后逼迫自己拼尽全力去克制那些在无数个夜里任意猖獗的眷念,千方百计地逃跑,越逃越远,越远越接近深渊。
她病了。从此她的世界暗无天日,那是她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苟延残喘,百念皆灰。可就在她已然习惯孤独的时候,他信守承诺回来了。悄然无声地,回来了。
她却乱了。曾经的心喜怦然,不知何时竟无迹无痕被岁月这个神偷窃取,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心恸惊惶。还有,永恒的痛疚。
他唯一的那次失信,他说,是因为父亲病逝而他思念如潮,所有的意志被瞬秒吞噬。他恨透了人海相隔,只想她近在目前。而她却忽略了他语气里的伤恸和绝望。
他本轻狂。
直到他归来,以一个成熟男子的模样现在她眼前,仅仅几步之遥,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可她终竟是意志动摇。那个萦绕心头的人就在这里,人来人往,唯他从未有过片刻踌躇,一如往昔,只要她在,他便死心塌地为她驻足。她非草木,仍免不了徘徊。
他已结过婚了。哪怕,不曾爱过旁人。那时她方清醒,是爱是悔,她早已迷离惝恍。她终究,错过了他。
身后一只大手揽她入怀,似个小孩稚拙地赖在她肩头,像极了十年摇尾乞怜的样子。
“和十年一模一样。”
“十年哪儿有我听话。”
她转过头笑:“是呀,你比它乖多了。”
“所以你得奖励我。”
她软笑,微仰起头触碰他的唇瓣,他却忽然低下头深深地吻着她。唇齿交缠,像他和她今生命定是难舍难分。很久很久,直到她**难平,他才不得已松开。
抬手替他整理额发,她说:“园林,你对她,太冷漠了。”
总是只言片字,语气永远带着强烈的疏离感,连多说一句也仿佛叫他犯难。她听着也有些难过。
他探入她本氤氲的清眸,问:“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最起码你要对她热情一点。”她说,“一乔她……她渴望得到你的关心。”
“可我做不到。”他答得干脆,“我做不到把我的热情平分给每一个人,我的关心也只能够给我爱的人。我只有一个身体、一个灵魂,都只容得下你一个人。”
“既然我眼里心里都容不下她,又何必拖泥带水给她假的希望,我不想亏负自己,更不想耽误她。”
一篇长话直叫她嘴拙,半晌发不出声响。
久久他又说:“你还真大方,主动要求自己的老公去关心别的女人,走遍天下也找不着像你这样心大的老婆。”
她忽而粲然一笑:“所以你运气好。”
他立马把脸一沉,满是不愉快。唬得她抬臂搂上他脖子,贴近他耳廓才道:“但我运气更好。”
“园林,我爱你。”知错就改向来是她的优点之一,“真的。很爱很爱。”已经无法再多爱一些了。
她偶尔喜欢主动向他示好,不管这样的表白重复了多少遍,他每一次仍动容不已:“傻瓜。”自她落入他的风景,他才真正懂得何为一眼万年。
“所以我要尽我所能给你幸福。”
“我很幸福啊。”她露出笑容,“遇见全世界最温顺的大灰狼。”
他被她逗乐,登时露出大灰狼本性,双臂牢牢将她锁住,肆无忌惮地亲上去。
她连忙把头偏开来,使力推他:“别闹,出门要晚了。”
“嗯。那我今晚再闹。”越来越无所顾忌。
“陆园林!”
舜禹已在门外等候,见他们出来不由咧开嘴坏笑:“这么快?”
“龌龊!”一阵绯红爬上脸颊。
园林不以为然,勾出一抹痞气的弧度,转移话题:“舜禹也信佛?”
“我?”舜禹摆摆食指,说,“拜佛跟信仰没关系,我这是舍命陪君子。”
这里有拜神的习俗,满路一向自觉,每年都陪着林培良和方兰到庙里进香。可舜禹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回回都是被方兰唠叨得招架不住才被迫服从的。今年却格外反常,居然主动请缨跟满路去庙里求佛,林培良和方兰见他自愿配合也乐得清闲。
“往年也不见你这么积极。良心发现了?”
他挠挠鼻子,惭愧笑了笑,坦白交代:“我有一个心愿,对我来说似乎不太容易成真。大家都说佛祖灵验,我也想看看它能不能帮我实现。”
“啊?”满路戏谑,“我没听错吧,你不是说那都是迷信分子自我欺骗的无知行为吗,你什么时候也主张唯心主义了。”
舜禹严肃地纠正她:“哎哎哎注意措辞啊,我尝试不代表我同意,只是纯粹的好奇还有我天生的求知欲,懂吧。”
她十分不厚道地笑出声:“林舜禹,这话搁谁谁能信。”瞥了眼园林,看向舜禹说,“你问问园林,他信不信。”
陆园林抿着唇笑。
“能让你这么头疼病急乱投医的,除了叶姐也没谁有这个能耐了吧。”
舜禹默认。
她侃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佛祖可没我闲,没空搭理你。”
“这倒是。”园林笑说。
他犯愁:“这事儿她帮不上忙。”
“哦,我帮不上忙,那就是想结婚了呗。”
“这你也知道!”舜禹满脸崇拜地盯着她。
舜禹之前信誓旦旦说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也不晓得这段日子经历了些什么,好像突然就变得患得患失,别人看不出来,她却长着火眼金睛。
“这不重要。”她秒变正经,“你要真想结婚就跟叶姐求婚啊。”
“你真当叶姐是石头啊,连你都想成家了,她未必也还像以前那么坚定。”她分析,“你没发现吗,昨天妈问她计划什么时候把婚给结了,她也有些松口啦。哪像以前,每回都把话堵得死死的。”
“你不了解叶子。”他说,“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会单刀直入告诉我。如果她真的有这个打算,不用我问她也一定会让我知道。她没说,就是不要。”
她笑:“你不了解女人。”
“她再怎么直来直往,结婚这种事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宁愿赌上一生的幸福也要去等一份完美的默契。”她叹息,“算了,跟你这木头人说再多你也不懂,总之啊,一个女人要真极端起来就两个字:可怕。”
舜禹被她吓得变貌失色,磕磕巴巴说:“叶子不……不会……吧。”
她露出一丝怜悯的笑:“可怜的猪脑袋。”然后凑过脸去端详陆园林,末了欣慰地说,“还好你不像他。”
陆园林噗嗤一笑,对她说:“你没听说当局者迷吗,当初舜禹给我当军师的时候可不这样,关己则乱而已。”
提到“军师”她就不服气,当初舜禹教他的全是耍赖皮的战术。“既然这样,”她辩驳,“你应该也有听过礼尚往来吧,于情于理,你都该给他出个好主意。”说完期待地看着他。
“哎别了别了!”舜禹慌忙打住,拉着她说,“满路,你不会见死不救吧,我可是你亲哥啊。”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呢。指不定你真是爸妈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对她的伶牙俐齿,陆园林素来无计可施,直摇头苦笑,在心里默默为舜禹祈祷。
没想到舜禹急了说:“管它呢,反正咱俩以假乱真这么多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所以你还是得帮我。”
满路哈哈直笑,把眼睛都给笑没了。“办法我是真没有。”像谈孙子兵法似的,她说,“但技巧不见得就是制胜之道啊。”
“关键在态度。”她诚挚地与他对视,说,“真诚。真诚总知道吧。”
“就这样?”
“就这样。”
她不自觉暗暗叹了口气。相处近三十载,她从未见过舜禹像今日这般忐忑和慌乱。江与叶对他的意义,就如同水之于鱼吧。舜禹是一个极度抗拒空口承诺的人,害怕誓言终将成空,而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去面对那个曾许她天长地久的自己。所以他从不说永远,从不说不变。
这也是为什么满路一直觉得江与叶很了不起。她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或许便是她恰好能从舜禹的杞天之虑里看到他的一往情深。只有她能看到。
“我以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中文译名叫人鬼情未了。”江与叶枕着身下如茵的绿草,对着空气比划出两个笑脸。
“电影中的男女主角Sam和Molly相爱至深,可Sam却从来没有对Molly说过一句我爱你。”她满不在意地笑,流连着剧情,“每一次Molly对Sam说I love you的时候,Sam都只会说Ditto(我心亦然)。”
落日泻下长长的余晖,清烟袅袅的江畔又见暮云低垂,连风也都清闲自在。满路坐在江与叶身侧,自醉在澄红的晚霞,悠然倾听。
“后来Sam死了,变成了一个幽灵,却没有因此停止守护Molly。”江与叶仰脸看她,痴痴地说,“爱是两个人真切付出后的体会和感悟,而不是挂在嘴边的奉迎和趋承。他给我的安全感早就深刻在心里,承诺于我也就没什么意义。他爱不爱我,想不想和我过一辈子,不用他说,他的眼睛会告诉我。”
也就是那时候她才明白她对舜禹和江与叶有着多大的误会。原来在他们的世界里,占上风的一直都是对方,只是她一个旁人误以为舜禹才是身后那双追逐的眼眸。
每年春节就是寺庙最兴旺的时候,从庙门开始便聚集着如山似海的人群。陆园林极少来这种地方,见不惯香烟缭绕,一时傻住,眼睁睁地看着信众手执福香举过头顶、前额,又回到胸前,虔敬地平扑在地,眨眼的功夫便被熏得眼泪横流。满路哭笑不得,只好赶他出去,可他立在那儿不肯走动,见有人经过便抬手护住她的头,自己却被香火呛得咳嗽涕零。
差点儿又要伸手抱他。
闭上眼双掌合十,睁眼才看见舜禹已经虔诚地跪在佛前。人说佛陀面前切忌贪心,她生怕祈求太多便不灵验,因而不敢多求。
这一次,她只许了一个愿。她希望她的舜禹心愿成真,去做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