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洛阳回来了!”
“莫哥。”洛阳略微带笑,“刚好路过,我进来坐坐。”
“得嘞!”莫哥在他面前坐下,情不由衷地发着牢骚,“不巧,刚跟你莫嫂吵了几句,这不,使性子回家去了。”
“莫嫂性子还是这么烈。”洛阳笑他。
“哎不说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满路呢?”
一阵涩滞。提及她总是叫他不胜落寞。
“她不会再回来了。”
莫哥还想再问,洛阳故作轻巧地笑了笑:“莫哥,咱们喝两杯吧?”
“好!喝多少莫哥都陪你!”
他不敢告诉莫哥,其实他已不能再喝酒。他生了很严重的病。很严重。
去年暮冬的一天,苏梨跟他说,有位林小姐给他送了样东西,他看到包裹的一瞬就知道,是记忆,是沉甸甸的过去。她在信里说,洛阳,我平安顺遂,一切安好,此生未负年少,唯愿你百岁无忧。
真好,那一刻他想,这样最好啊。命运的安排总是那样恰合时宜,那天也是他拿到确诊报告的日子。他枯涩而心酸,他才二十七岁,他还这样年轻。只是,他也无法怨尤旁人。
几年前他的父亲也是患了胃癌,医生诚恳地告诉他,胃癌通常会表现出一定的遗传倾向,作为易感人群,他的饮食和作息要比常人更规律和细致。即便如此,他却因为精神压抑而从未爱惜过自己。真的,自她一别,从来都没有。
很多年前他和满路在一起,偶尔也吸烟但从不会上瘾,能饮烈酒却从不允自己放纵。可后来在那些看不见她的日子里,唯有沉溺和堕落能让他短暂地忘却剥骨扬灰之痛。他害怕清醒。
其实他也设想过许多次重逢,可没有一次是完美。岁月留给他们的,除了深至血肉的惦念,还有日益发酵的疏忘。他从极力按捺住想找她的冲动,到后来畏手畏脚生怕给她带来惊扰,都只是因为他了解她,正如他了解自己。他的丫头,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说,对不起,你已经配不上我了。这真是他听过最触痛的一句话啊,他已经无法相信,无法相信她和他相爱,必然会是幸福的。但还是要等她。哪怕,等到他胃口不再好,等到他行动不再利索,等到他……不再有任何的不甘。他还是在等她的。
他这一生最爱的味道是西红柿汤面,每一次他尝试自己做,做出来的味道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记挂的,他……失去的。
直到人生里的最后一段时光,他胡搅蛮缠骗来许多顿免费午餐,她总笑他嘴馋,却也纵容他胡作非为。有一回闲聊,她告诉他说,她最近长胖不少,想让他看看她发福的样子。
他犹豫了半晌,差一点儿吐不出字来:“我也很想见你呀,可是……真的很忙。”他多怕被她听出来。铁了心不见她,还像从前那样劝哄,“等忙完这一段时间,我再去看你,好吗?”
她声音也有些低落,但她真的向来不是一个尖刻的人:“好。那你要多注意休息,别光顾着赚钱了。资本家不是钢铁侠。”
“好。”他忍不住笑,无论多少年过去,他仍旧对她温软恭顺。仅是遗憾,他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自机场的那次告别,他就知道这辈子他再不会见到她了。再不能了。他有他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和倔强,他是许洛阳,是她曾经的超级英雄,是能让她心安踏实的守护神啊。怎么能在她面前倒下?怎么能。可他也无能离她太远。没有她的城市,他已经活得够久了。
“洛阳,你不要胡闹!马上给我去美国接受治疗!”
“妈!我没有胡闹!”
“怎么没有!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留在上海!你不要命了?啊?”
他凝滞了一会儿,只是劝慰她:“妈,别再骗自己了好不好?”
“在哪里都是苟延残喘,等死而已。”他顿了顿,哀求她说,“妈,爸生病的时候,他有想过和别人分享最后的日子吗?他也只是怕你不在身边而已。”
“我也一样。”他说,“我爱的人,她在这里。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才是我念念不忘的人。不是吴愿,从来不是。”
他知道他其实很自私,可是他却对这样的自私无能为力。她当年见义勇为的那一问,回声好深。以致在之后那段如此灰暗难耐的日子里,他也还有余力苦撑到底。
去年的冬天,他特地回了烟台为她看一场大雪,房子依山傍水,有一个大阳台,他添了一副懒人椅,下雪的时候就荡在上面为她拍下躁动的飘雪。他最后能做的,就是把烟台的冬天定格送到她眼前,祈望有一日她能来这里看看他给她安置的家。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
他十分清楚自己对于她的意义,仅是怕有人会对此介怀,跟她怄气。而陆园林……他自信而宽容,话很少,许洛阳却听得出他性子极其温和。尤其是,对她。
“满路有跟你提起过我吧?”
陆园林不露声色:“提过几次。”
“可是她从来没有主动跟我提起过你。”许洛阳吁叹。
陆园林微愕,抬眼直视他。
“她怕我难过。”自嘲笑笑,“怕我知道她爱你远远胜过当年她爱我,也不忍心提醒我,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你对她很重要。”陆园林说。
“我知道。所以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你,而不是她。”
陆园林素来是个睿智内敛的人,和许洛阳说话字里行间谨慎又谦逊,满路不忍提醒许洛阳的东西,他也不忍说明。
许洛阳感触地瞥向陆园林,这一次,是心甘情愿认输的。他放心。
“谢谢你。”免不了也生愧,“但将来可能还会连累你。”
笑了笑,调侃陆园林说:“你有办法哄回来的吧?”
陆园林绷不住抿开了唇:“嗯。”
许洛阳满足地点点头,艰难无比,却仍然坚持下床送他。苏梨胆怯地伸手去扶,快碰到的时候许洛阳果敢地截断她的动作:“不用。”
他也有洁癖。满路以前常说他,不知道是哪个星球来的外星人,非但有洁癖,还是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 他心里默认,可往往还是耍无赖,低下脸深深吻着她,然后撇开责任说:“看,我哪儿有。”
可对着苏梨,他不能够。他不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人,如果那天他没有和苏梨一起去创馨拿资料,这个秘密她本不该知晓。都怪他中途休克失了意识,醒来却经已发现人在医院,苏梨两眼通红怔愣地盯着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涕泪汹涌的缘故。
“许总……你……”苏梨愕然张口。
“苏梨,”他很快接话,并不想以上司的身份命令她,只是冷静,“请你守口如瓶,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可是……可是……”
“不用担心,等收购完创馨我就会配合治疗。”或许还能再拖个一年半载。
苏梨木然地僵了好久,许洛阳一直在等她离开。她的确是个称职的助理,在工作上帮了他许多忙,所以他一时感性对她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最后说:“回去吧,没……”
“许总!”苏梨喊停他的话,停了很久也没能吐出下一个字。
“有事?”许洛阳耐心等了片刻才开口问。
苏梨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垂下,再抬起,又深深地埋了下去。
“许总……”她说,“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许洛阳乍然抬眉,瞟了她几秒,反省着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误会的事,婉拒说:“医院的条件和服务都很好,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可是再好也没有她。”苏梨斗胆说,“再好,你也还是需要她。”
他诧然定住,想问苏梨从哪里打听回来,可是一想,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丫头,连旁人也都清楚,可是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呢。
苏梨还是不死心,几近是央求:“下次换了别的人去见她,她会怀疑的。”
许洛阳沉思了须臾,悯叹着说:“你这是何苦。”
她问:“你又是何苦?”
许洛阳不禁在心里暗笑自己,他是最不该问这话的人。爱会使人变笨,很笨很笨。在那么多个孤枕难眠的长夜里,他几时曾问过自己,许洛阳,你这是何苦呢。
“洛阳,跟你商量个事儿好不好。”满路坐在自行车后座,边咬着冰淇淋边探头看他。
“好啊。你说。”许洛阳毫不费力地骑着,痛快答应。
“以后你要是喜欢上别人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骗我。”她说,“我也不骗你。”
许洛阳一下刹住车,回头看她:“瞎说什么呢。”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你最好也不要。”他说,“你喜欢上别人了我怎么办。”
“可是你看张文,小畔这么好,他还是骗她。”满路说,“我就想以后如果你也有了更喜欢的人,我一定不会缠着你,但是你得让我知道,不然我会觉得我像个傻子。”
许洛阳嗒一声踩下自行车支架,把她整个拎起放在眼前,微带愠色说:“你真是!”
“我怎……”
许洛阳抢过她放进嘴里的冰淇淋,不让她多说一字,只是用他炽热而深情的吻去代替。
满路吓得脸色煞白,推开他说:“你疯啦!这是凤梨!”
许洛阳摸了摸微痒的唇,后知后觉,认命说:“谁叫你话这么多。”他哪里来得及多想,只是不爱听这样的话。
满路气鼓鼓地瞪着他,他却红着嘴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脚蹬上车:“来追我啊!”
“快点儿!”他回头笑。
“不好玩儿!”满路撒腿追在身后,可嘴里却嚷嚷,“许洛阳!不好玩儿!”
“快来!”
满路使出浑身解数,屈下膝盖作势冲刺,许洛阳瞧见忍不住堆满一脸痞笑,把车停在百米以外,自己伫在自行车边上,张开双臂,掩饰不住幸福:“丫头,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