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路讨厌上医院。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无时不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地方。她害怕。所以一个人的时候总不敢上医院,因为那股浓浓的药水味道,在她眼里等同于死亡的气息。她曾在那里送走过她的爷爷。最疼她的爷爷。
想起以前她十分爱吃馄饨,一日三餐都执着于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店,在他们家那边口碑极好的馄饨小店啊,招牌都早已旧得泛白,上面的字都已无从辨认了。可满路不爱向爸妈撒娇,只会缠着爷爷买。那时候爷爷总会笑着弯下腰,拿她没办法:“好好好,咱们去吃馄饨噜!”每每得逞她总会手足乱舞爬上他的背,啵啵地亲他长满皱褶的脸。
陆园林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还是很烫。医生,有没有什么快速退烧的办法?”
医生摇了摇头:“别紧张,正常情况下吊完一瓶点滴都会有点效果。还是建议先等等看。”
满路梦见了爷爷。在梦里他骑着他那辆老式自行车,满路还能听到它咔咔作响,过马路的时候爷爷笑着扭过头,对她说:“满满快回去!快回去哩!爷爷给你带混沌啊!”突然一辆大卡车从拐弯处冲了上来,满路眼前全是血,一下溅满她的眼眸。她挣扎,竭力摆脱这个骇人的梦,奋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来。
“别怕。”陆园林抱紧她,“我在。别怕。”
他略带磁性的嗓音像是重力的吸引,她似乎认得,只是声音衰弱:“园林,回家。”
“好。我们回家。”
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好像在梦里被人狠揍了一顿,又痛又乏。隐约记得去过医院,点滴还没吊完又被送回家。陆园林好像打了一个电话,半夜的时候有人上来过。其余的,真的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
满路习惯每天起来都到外面阳台看一看。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是觉得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光,属于自己,没有吵闹,没有纷扰。哪怕仅是闭上眼睛几分几秒,也能感受风拂过脸颊的温柔,不像平日,连风也是躁的。
阳台与厨房相邻。走过厨房的时候看到有粥在锅里热着,有热腾腾的豆浆,还有她最钟爱的全麦面包。忍不住吐了口又重又长的气。又给他添麻烦了。
正寻思着找个机会请他好好吃顿饭,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无意瞥见陆园林正倚着栏杆抽起了烟。原来他还没走。
她第一次见他抽烟。看得出来他动作娴熟,只是,连吞云吐雾的时候也像块寒冰。满路以为许洛阳是这个世界上抽烟姿势最帅的人,可是见了陆园林才发现,原来抽烟不痞也可以很好看,很……魅惑。
“醒了?”陆园林也瞟见她,先开口说话。
“嗯。”满路扫见他胸前皱巴巴的衬衣,心想昨晚真的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人情这种东西,该怎么还才最合适?十顿饭也还赔不起吧?她后悔病得不是时候。
“昨晚谢谢你。”
走近才发现他下眼圈像涂了一层厚重的阴影,眼窝隐约泛着些许血丝,看起来很疲惫。
“你一宿没睡?”心里愈加愧疚。
陆园林慢悠悠掐灭了烟,说得平淡:“我们做设计的,真忙起来几天不眠不休也是常有的事,一个晚上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满路心疼他把它说得这样微不足道。她心里清楚,每一种生活都有它必然的代价,越光鲜亮丽,越鲜血淋漓。不由自主伸手去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还是冲他笑:“好像每一次我运气不好,最后也会连累你一起倒霉。”
说完自己都魔怔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合适,而且她还鬼使神差地对他做这样亲密的动作。瞬间后悔,也只好硬着头皮:“吃完早饭我送你回去吧。”
陆园林好笑:“你确定?”
“喂!我可是考了驾照的人!”她白他一眼,“当然,陆大设计师也可以请你的司机过来,这样更好,省得我麻烦。”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小气?”
一句话问得她百口莫辩。好像真是这样。她自己也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假意瞪他,转身走向厨房。
陆园林还真是天生的大厨。满路吃得心满意足,反而愈加犯困,只因想到刚才夸下海口要把陆园林送回家,这才又凭着意志力撑开眼皮。
原来陆园林住得很远。确切地说,是她住得远。她喜静不喜闹,最怕人多嘈杂的地方,才特地把房买在了郊区。当然,房价也低了不少。
“你住这儿?”
陆园林帮她解下安全带:“嗯。”
市中心,这么远。开到中速也要二十分钟车程。那晚……五分钟,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园林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随口就来:“我偶尔也喜欢飙车。”
满路哧地笑出声。这人看起来正经,说话却不见得无趣。
“上去喝杯茶?”他问。
满路犹豫半晌,说:“好吧。”
其实她并没有睡得很好,浑身酸痛还腿脚发软,只是不好叫陆园林察觉,否则总有一种辜负他彻夜未眠忙前忙后的罪恶感。
气氛有些异样。说不上哪里不对,但电梯里只剩一男一女,一个衣衫不整,一个精神不济,真的很难不引人遐想。
太高了,二十四层。
陆园林突然看向她:“我养了一条狗,你怕不怕?”
满路笑摇了摇头。
“那就好。”陆园林绅士地替她把住电梯门。
其实他知道她并不怕。他认识她,远早于她认识他。他望了望她,熟练地输入密码,门叮咚一声被打开。
“这是你的狗?”满路兴奋,惊得两眼发直。
是一只米白色的拉布拉多,她见过。那只小家伙也不客气,见了她连陆园林也不要,只无赖又可耻地缠着她。
“你见过?”陆园林问。
“对呀。”满路侧着脸,“很神奇吧?”
陆园林笑:“难怪十年见色忘友。”
“十年?”
“嗯。它的名字。”陆园林鄙夷,“看来这家伙平时高冷都是装的。”
满路发笑:“随它主人。”
陆园林也失笑,并不辩驳。双手交叉倚靠着墙,看她抱起十年玩闹的样子,他疑惑,哪里像一个抑郁病人?明明很爱笑,性子纯良坦率,骨子里又自带几分淡泊寡欲。
命运还真是不公平的。
他并非有意窥探她的隐私。曾有一次,是他在冗忙的休息日里抽出的一点空暇,还像平日那样带十年出去溜达。那段时间工作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休息天,就连十年也不可避免被他冷落。其实十年还小,冷宫呆久了便格外好动,可他也免不得训了它几句,它嘤嘤叫了几声,丢下他转头就溜走。
是谁说拉布拉多性情温顺?他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狗。害他一顿好找。最后才发现他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十年陛下躲进了附近一个植物园,那时候还不用收费,人很多。也有几处僻静的地方,她就在石凳上坐着,抱着十年。
她理顺它的白毛,问它:“小狗狗,你的主人呢?”
十年嘤咛几声,像告状似的蹭她身上。
她却笑:“哦,原来是被骂了呀。”
他奇怪,她怎么听得懂十年的话。而且十年这家伙平日里六亲不认,除了他,谁也不给靠近。可对她却顺从得很。
她口里呼着白气,却还是摘掉围脖套在十年颈上,又从包里掏出小块面包,安慰它说:“可是你这样发脾气跑出来,你主人找不到你怎么办?这样吧,吃完面包你带我去你们家,你就在楼下等他好不好?”
没想到十年还真的乖乖听话。这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还真有点像他。
他看着十年领着她渐渐走远,还是捡起她落下的诊断报告,上面清晰印着几个大字,大到让他无法忽视:林满路,中度抑郁症。哪怕这样她还是很吸引他。他本可以突然出现,对她说:“你好,这是我的狗。谢谢你送它回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他第一次搞不明白自己。他向来果敢、直白,可那一瞬间就是没有走上前的勇气。虽然不愿承认,可是他多怯懦啊。他甚至骂过自己,陆园林你真是混蛋,真真的是缩头乌龟。
可是上天有时候又是公平的。他终于又在人海中与她重逢,只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满路瞟了瞟陆园林屋里的摆设,整齐程度堪比军训队列,没忍住笑他:“又是一个强迫症晚期患者。”
陆园林端着狗粮刚好蹲下:“嗯?还有谁?”
“许洛阳啊。”她脱口而出。
两个人都僵滞。
该死,怎么会这么顺口。
“他……是谁?”
满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个名字,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一遇着陆园林,好像很多事情都变得不按常规。
她压低了声音,宁静地说:“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陆园林这才肯站起来:“哦。”
他觉得他很卑鄙。许洛阳,其实他也知道。
那天晚上,他站在门外听到了他们所有的对话,那样痛楚而清醒,那样无奈又决绝。他倚在门边,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最后忘记了时间。他也整夜难眠。
还好,还好她说,回不去了。他多怕她回头。多怕,他没有机会。他不在意过去,他要的是现在和未来。他的愿望是让她从过去抽离,然后,住进她心里。他相信他可以。
满路对于自己十天一小病早已见怪不怪,只要还下得了床就铁定不会告假。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对她而言工作的乐趣不比生活的少。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工作,却是一个人在生活。
“喂,那个良心富商对你那么好,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心动?他可是你初恋啊。”
满路盯着对话窗叹了口气,娴熟地敲打键盘:“是的。一点儿也不。”
何晓就是闲得慌,全宇宙爱瞎操心第一人,四海八荒的三姑娶亲六婆嫁女都跟她有关系。
“那你还留着人家照片呢。”
是啊。还留着人家照片呢。忽然就有点沮丧。
“我从来没有要把他忘记。”她视他如至亲,又何须刻意把有关他的一切都丢弃。
何晓在旁边张大了嘴,目测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好像她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愤然:“那陆大设计师呢?”
她愣了一下,在对话框输入几个字又删掉,又重新敲下,又再删掉。最后写下:“我们只是朋友。”
何晓切了一声,对着电脑打字:“机不可失!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满路没再理她。她最近常想,她已经是二十六岁的人了,爱情的酸甜苦辣也都一一尝过,每一种滋味都独特而深刻。足够了。
轰轰烈烈,一生一次就足矣。曾经那么深爱过一个人,爱到心也碎,爱到遍体鳞伤却还想赴汤蹈火。痛着却依然爱着,怨和恨,真的从来都没有。所以啊,这么用力地爱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是否还有勇气再去自投罗网。林满路所有的勇气,大概在当年心里下过那场大雪之后,就都消失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