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曾拜读白石散人所着绣像本剑侠传,主角严英,随身所带一把木匣,里面藏着名剑青虹,通明有灵,能遇险示警,发出铮铮轻鸣,屡次转危为安。方才剑鸣清越悠远,有如龙吟,莫非也是此理?”徐振之酒量浅,才喝了几倍,脸色就醺醺然,满是迷醉红晕,仿佛朝阳初升,云中赤霞。
温文水这次没有打马虎眼,哈哈两声,微微点头,“山野水泽林荫浓密,终年湿热多雨,毒瘴弥漫,阴气深深,确实出了两个异物。再则此处山神不知何故去位,连安身的小庙都破败如此,少了压制,这才让它们蜕变成精怪。不过你也别担心,一山不容二虎,它们各得一半山气,成不了气候。”
负笈书生余延胜有心试探他的底细,便笑着打趣:“振之,你尽管放宽心,温兄既是炼气士,有他在此,寻常精怪岂敢造次?”
“我何德何能,敢和山林草木之气孕育的精怪为敌,便是有这把通灵法剑在手,也只是略作抵挡,勉强护得你们周全,若是两怪联手来攻,我便要落荒而逃。”温文水自顾自斟酒,小口啜饮,夹起一块煮地酥烂的卤鸡,细细咀嚼,方才缓缓咽下。
“这有何难?温兄,卞庄子刺虎的故例,恰好应在此时。”徐振之嘻嘻发笑,打了个饱嗝,酒气四溢,他也混不在意。
《史记·张仪列传》:“卞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旋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卞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在座三位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不过温文水只是轻轻摇头,“不尽相同,卞庄子当时有刺杀双虎之意,而两虎则为一牛而争斗搏杀,毫无防人之心,这才一伤一死,为卞庄子所乘。眼下,两头‘大虎’都是通灵性、开心智的山林精怪,此处又无甘味牛食,岂能如我等所愿,倾力搏杀,两败俱伤。”
“漫漫长夜,山雨未歇,若是两怪来袭,该如何是好?”余延胜有些忧心忡忡,他是江湖有名的侠客,对山精水怪之类的灵异,还是能避则避。
“此处山神庙昔日香火鼎盛时也颇为壮观,便是破败没落,还有余荫可以庇护。也罢,只是一夜而已,耗费不会太多。再则,随身法剑通明有灵,可以威压震慑。”
温文水双手覆地,左右摸索,仿佛水下撒网捕鱼,片刻过后,抓住什么重物似的缓缓提起。原本木料烧尽,渐渐转暗的火堆周围弥漫着无数米粒大小的火光,晦明晦暗,有如惊起草丛深处一群萤火虫,翩翩起舞弄影,盘绕着三人不肯离去。
徐振之是在座三位中年龄最小的一人,还存有几分少年心性,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伸手捉取。估料不到,这些萤火虫只是山神庙昔日过往的香火余荫,被温文水施法唤起,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根本没有质地,便长叹一声。
“奇怪,竟然如此稀少,香火信力只是稍够。许是此地山神极为灵验,有求必应,取用甚多的缘故。”温文水右手戟指,夹住一颗米粒大的香火,凌空画出五行相生法阵,白金、青木、黑水、离火、厚土各据其位,以此牵引此地山神庙余荫,形成一方驱邪辟妖的神域。
成百上千的香火信力聚成一团,随即缓缓散开,将整座山神庙都笼罩在昏黄色的光晕里。
“这便成了?”徐振之有些不敢置信,“竟然如此轻易,就这么凌空比划两下,既没听你念咒,也没看见神兵神将隐约若现?”
“你说的是什么醉话?”余延胜诧异地瞪眼,被他刚才一番说辞气乐了。
“书上说,炼气士一举手,就能变白昼为黑夜,随意撒下一把豆子便成兵阵,挥剑辟地凭空成河,又能呼气成风,吐水唤雨,缓解一地旱情。”徐振之倒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温文水摇头叹息,“变昼为夜只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上乘幻术而已,便是真仙也只能遮云蔽日,令天色变暗,岂能违逆日月轮替之序。至于撒豆成兵,确实可行,不过是真文赦令唤起冥府阴兵,借体现身。白昼阳气旺盛不可为,子夜时分,方能如此行事,却不可多用,用则损耗自身元气。至于挥剑成河,我还没有那么大本事,须知河道走势跟随地形起伏而定,曲折流转,敢问这世上有笔直的河道,换成挥剑成渠,还算中肯。呼风唤雨,寻常木魍魉、水罔象也无此大能,至少须蛟性龙属的灵兽,要么占据碧波深潭,要么江河湖海,出入风雨相随,才可行使支配自然之伟力。我,一介籍籍无名炼气士,差之不可以道里计。”
“再说,此处原本就受蒙荫,只是山神隐匿不出,便渐渐沉寂下去。我方才一番施为,只是沟通灵机,唤起过往旧貌。按武道来说,便是借力用力,四两拨千斤的诀要。”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余延胜听的,负笈书生很快点头,示意已经明白,只是徐振之还在喟叹,说‘难得遇见一位炼气士,却没有好好开眼见识一番,真是可惜。’之类的牢骚话。
温文水哪里不知道他是借醉撒欢,若是应承下来,才真是中计,便笑着摇头,手心支额,左腿屈膝,右侧躺卧,在火堆烤热的青石板上,进入龟息鹿眠。
“且醉,且睡,明朝还要赶路,早早歇息罢。”余延胜故作呵欠,同样躺下,和衣而睡。
“说的也是。”徐振之仰头喝完最后一点残酒,咂了咂嘴,又打了个饱嗝,上身晃了晃,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破败的山神庙陷入一片寂静,风吹不进,雨淋不湿。远处的山腰,一头吊睛白额虎蓦地睁开双眼,身边一团阴风刮起,穿过藤萝,徘徊不去,呼呼作响,仿佛一曲暗夜林籁。
在它眼中,山神庙赤红光焰冲天而起,直似山君归来,不过片刻过后,又归复平静,渐渐内敛。随即一把松纹古剑再起,瞬间分出三道阳罡剑气,仿佛游鱼在小庙周围环绕盘旋,令它忌惮惊惧,不敢动弹。
山君在位时,时常驾虎车下山,巡查山涧几个乡村,捉拿孤魂野鬼锁禁了送进冥土,务必保得信众周全。吊睛白额虎原是拉车的役兽,身上带有微薄的神恩,早就开了灵智,知道许多隐秘。而且自从山君离位,吊睛白额虎便认定此山该以它为新主,估料不到一头百年老尸意外醒来,与它争位,几次相斗,不分高低。
‘早知今日,便该提前下手。’吊睛白额虎命令两头伥鬼去老对头附近查看动静,它也想到利用额外的助力,便是那位来历不明的炼气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