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值桃李年华,眉目之间颇有些调皮神色的年轻女子看看我们这一行外来者中的这个,又看看我们那个,最后目光停在江灵身上,看到江灵散落的头发,吃了一惊,再看到江灵穿的裙子,又吃了一惊,待看到江灵露在外面的肩膀、胳膊、脚踝……已经是变得瞠目结舌!
江灵受不了那目光,也知道那目光中的含义,又是尴尬,又是好笑,直接别过头去,也不说话。
那女子呆了片刻,然后低声问虎渠梁道:“族长,这些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这姑娘,怎么穿的,穿成了这个样子?”
江灵实在是忍不住,道:“现在外面的女孩子都穿成这样!要是有机会,你出去了,就会知道,天下已经变了大样!现如今的天下,是六百多年后的天下了,衣冠礼仪,再也不是宋朝,也不是元朝的那个样子。”
“出去?”那女子惊诧道:“出去哪里?”
“小言,不要对客人无礼。”虎渠梁道:“这些人都是天符外面来的人。”
“天符外面?”那个叫做小言的姑娘捂住了嘴,瞪圆了眼睛,然后大声道:“有人能进的来天符?”
其余的几个姑娘也都失惊地看着我们,像是在看从未见到过的怪物。
“天啊!”小言又叫道:“我还以为是别的村子里的人,但是别的村子,也不会有这样打扮的姑娘。”
“所以,他们不是一般的客人。”虎渠梁笑道:“我们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了。”
“是。”
虎渠梁带着我们便走,小言等人还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虎族长。”江灵对虎渠梁说道:“他们都是你的族民吗?你看起来这么冷冰冰的人,对她们都好客气!”
“我看起来很冷漠吗?”虎渠梁笑了笑,道:“或许是我老了,心态也老了吧——那个小言,算起辈分来,也是我的重孙女。我一个族弟只有这么一个后人,平日里淘气胡闹,大家也都惯着,诸位见笑了。”
“哦——那我要不要换身衣服啊。”江灵撅着嘴,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我,也好像是对虎渠梁,语气懊恼地说道:“不然见到的人越多,笑话我的人肯定也就越多,我不是彻底成为笑柄了。”
“虎族长,我也想换身衣服。”我道:“我们这种装扮,在这里确实不合适,入乡随俗嘛。”
“好。”虎渠梁道:“诸位这就随我走小道,去舍下,可以避开族人。”
跟着虎渠梁走小道,曲径通幽,路上确实没有再遇到人。
虎渠梁的住宅,是单独一处庭院,规模不大,却也不小,两出两进,门楼、回廊、天井、屏风、花园、厢房,应有尽有。
只是,庭院深深,却无一人。
静的,完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虎族长,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江灵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忍不住问道。
虎渠梁道:“是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的家人呢?”江灵道:“你的妻子,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他们都不住在这里?”
虎渠梁淡淡道:“我没有。”
我愣了一下,太爷爷等人也似是吃了一惊,江灵看到我们的神色,便继续问道:“没有什么?”
虎渠梁顿了一下,道:“我没有妻子,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只有我一人。”
听见这话,我更是吃惊,一个怎样的人,会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无亲无故,只自己独居这么一处深宅大院。
我以天眼看此人,竟觉有些捉摸不透。
相士中的特例,对百岁之上的人,因已是天寿,所以从形容上相不出什么来。
但我以现在之目,是天眼,应当能看出些门道来,但是对于虎渠梁,竟仍然是无法捉摸,这不由得让我对此人愈发好奇。
究竟是天寿能避开天眼,还是此人的修为,实在已经超出了我。
只听江灵又问道:“您连佣人也没有?”
虎渠梁道:“没有。”
“为什么?”江灵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微微颔首,江灵立时便摆出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其实,我已经从虎渠梁脸上的神色还有虎渠梁话中的语气,判断出虎渠梁不愿意说及此事,但我又实在是心中好奇,再一者,我也知道江灵不停地问虎渠梁问题,其实是在替我问,所以,我也不拦阻她。
两位太爷爷、三爷爷陈汉昌以及老爸一路上几乎都是沉默不语,各自打量周遭环境,自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下,谨言慎行,理当如此,问东问西的事情,由他们来做,确实也不合适,江灵故意如此,倒是帮了大忙。
虎渠梁又是沉默了片刻,道:“我活的时间太久了,所以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早已经亡故了。我从三岁开始倾心于修行,百余年来,再无他心于他事。我是家中的嫡子,也是长子,我祖父是族长,我父亲是族长,以族长之世袭制,我当然也该是族长。弱冠之时,我本已该娶妻生子,继承香火,只是,我全无此心此意,不近女色,不贪肉欲,不慕繁华……直到如今,也未曾娶妻,更无一子半女承欢于膝下……所以,到现在,这个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啊?”不但是江灵吃惊,我诧异,太爷爷、老爸等人也都是面面相觑。
身为一个家族的继承人,居然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况且,古时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虎渠梁竟无半点心思在继承香火之上,居然也能被其父祖定为家族的继承人?
我心中有颇多疑虑,只是不好问,便又目视江灵,江灵会意,便又问虎渠梁道:“虎族长,你是族长居然不娶妻生子,这不是断了你自家的香火吗?”
虎渠梁淡然道:“我当时醉心于修行,以悟天道为己任,心中只是觉得道可传,名便不朽,子嗣于我又有何益?”
江灵继续追问道:“那令尊,令祖,也都同意?他们就无半点劝诫?”
“自然有,几十年,劝诫责骂之声,不绝于耳。”虎渠梁道:“只是我心已为道死罢了。”
江灵又道:“那虎族长,你的兄弟有没有子嗣?”
“有。”
江灵道:“那令尊为什么不另立你的兄弟做族长的继承人?”
“那是因为,我潜心修道,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整个虎家,乃至整个天符遁世隐界中修为最高的人,六百多年来,最高的人。”虎渠梁道:“不立我为族长,又能立谁?即便是立了他人,该人又怎能心安理得?”
虎渠梁的言语之中,已经有了傲然之意,似乎对江灵频繁的问题,也略感恼怒,我便再次目视江灵,江灵便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姑娘没有问题要问了?”虎渠梁瞥了江灵一眼,江灵道:“现在没有了,但是我话多,等我想到别的问题时,我再问。”
虎渠梁愣了一下,默然无语。
此时,虎渠梁已经引着我们行至东厢房,轻轻推开门,礼让我们进去。
“诸位,先稍进些茶水,然后再换装休息用餐,如何?”
我们纷纷道:“谨听主人安排。”
在厅中分坐已定,虎渠梁便去洗茶盏,上茶叶,煮茶水。
一尊精巧的石壶盛了水,安放在火炉之上。
屋子里除了火烧石壶的声音,竟再也没有别的生气。
谁也不开口,谁也不说话。
人怪,事怪,情怪,境怪。
一切似乎都在反常中。
“对了!”江灵突然打破了寂静,道:“虎族长,好像到现在为止,您也只是知道我元方哥哥的名字,知道我元方哥哥的来历,对于我们,你都不感兴趣吗?”
虎渠梁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笑道:“不难知道,这位世兄气度渊渟岳峙,眉眼之间,与元方小友最为相似,年纪又似在四旬上下,不必问,应是元方小友的生父。”
老爸颔首行礼,道:“在下陈弘道。”
江灵补充道:“现麻衣陈家族长。”
“失敬。”虎渠梁深深一揖。
“不敢。”老爸又还了一礼。
虎渠梁再目视三爷爷陈汉昌,道:“这位,修为极高,年纪又似乎在元方小友的父祖辈,若以陈家的字辈来断,当是汉字辈的宿老。”
“在下陈汉昌,是弘道三叔,元方三爷爷。”
“失敬。”
“不敢。”
“这位道长,修为深不可测,年纪似与我在左右,上首者,道行更是已臻半圣,两位应当都是陈家天字辈高人。”
“贫道陈天佑,坐我上首的是家兄陈天默,元方的太祖。”
“失敬,失敬!”
天佑公道:“不敢。”
天默公也微微一笑,道:“虎先生客气了,茶水似乎已经沸了,咱们边喝茶,边说千年尸王的事情,如何?”
“好。”虎渠梁也是淡淡一笑,走到火炉旁,取下石壶。
那一刻,我似乎瞥到虎渠梁的手,轻轻一抖。
竟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