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她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
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使司猗纹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的时刻,她们配合之默契。那时她那举着耳挖勺的手像带着仙气,而她的耳道对于她就像是一条走惯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对于她就像是一个使惯了的有灵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
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并不完美。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绮纹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着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
“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
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交东西就得大人去。”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篬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沉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个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的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还得亮相,还得走。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近眉眉又开始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来。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