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干净,你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胡同又大又深,半天她们才走到姨婆的门口。距门口不远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纹在店前停住,让眉眉看住宝妹,她自己进店买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给眉眉,压低嗓子说:“今天,咱们主要看姨婆。你先进院看看她家有没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来;没外人你就到小铺来叫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宝妹又进了小铺。
眉眉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一时间她仿佛是在演电影,她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双手推开一面锈红色单扇木门。她进了院,在一个挂着竹帘的门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声喊,有点紧张。
屋里无人答话。
眉眉又喊了一声,才有人撩开了竹帘,接着一个老女人将头探出门外。
“你找谁?”她问眉眉。
“我找……”眉眉认出了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从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已变得蜡黄,人就像那种风干的腊肉,一些白发随意从两颊飘落下来,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了,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认真地辨认,认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认出了眉眉,“你来干什么?”姨婆的眼神有几分惊恐,有几分惊奇,似乎她在质问眉眉质问她为什么要来。也许谁来她都会这么问。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质问,眼光却不离开姨婆。她想从姨婆身上发现一点过去,她想她一定能发现。
“几年不见长了这么多,看,姨婆都不敢认你了。”姨婆也在发现眉眉的过去——那个依偎在她怀里认“烧饼”“眼镜”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抚摸一阵夸一阵。夸她的安静夸她的美丽,夸她的安静而美丽,夸她的美丽而安静。连她那厚密的头发都要夸个不休。
现在姨婆又夸了她,只夸她长了个儿,也没有伸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冲她张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头扎进姨婆怀里的念头,她发现了姨婆的自惭,也发现自己少了对姨婆那胸脯的。
姨婆为眉眉撩起帘子,眉眉钻进帘子进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咛,当她确信这屋里这院里没有别人时,才把手中的纸包放上一只阔大的杌凳。她对姨婆说门外还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纹抱着宝妹进了司猗频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频插上院门。
在屋里,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她们已失散许久。在“许久”的岁月里司猗纹的气色仍然完好,司猗频却变得如此憔悴。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儿还像个人?你还是那么娇贵。”姨婆形容着自己,又夸着司猗纹。
司猗纹没有为妹妹证实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娇贵。她只觉得妹妹用娇贵来形容她,倒使她像个时代的潜逃犯。本来她也应该和眼前的妹妹一样才正常,然而她潜逃了。她开始努力判断运动到底使司猗频受了多大冲击。
除了眼前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发现这屋子异常空洞,屋里只剩下一张木床和一个开了裂的大杌凳。几只饭碗和一把绿色铁壶就散放在窗台和墙根,连张桌子也没有。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间刚释放过犯人的女牢。这“牢”的里屋门上还贴着一张宽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封门的年、月、日,还写着“私拆封条小心狗头”。只有屋角那摞带铜饰的旧羊皮箱没有变动,它们像过去一样整整齐齐地码着,那是八只。
“怎么没动这箱子?”司猗纹开门见山问妹妹。
“你当那还是箱子?”司猗频说,“你敲敲。”
司猗纹走过去,老练地在旧皮箱上拍了几下,那箱子不仅声音空洞,而且像没有重量似的摇晃起来。
“知道了吧。”司猗频说,“看着还是箱子,可早让人从后面给割开了。你知道那里边的东西。”
司猗纹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司猗频从不瞒她。那是司猗频一生的积蓄,她只相信细软和名贵的毛皮永远也不会掉价,箱子里就积满了细软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没法儿跟你通个信儿。”司猗纹说,“我就交得早。”她显出些遗憾,也显出些惋惜。这遗憾和惋惜任怎么理解都可。
“你准以为是外人割的,谁都会这么以为。”司猗频说。
司猗纹疑惑地看着司猗频。
“不是外人,是业伟和他爱人。敢情这些年我攥着钥匙竟守着八只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儿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频解释了司猗纹的疑惑。
业伟是司猗频的独生子,结婚不久就搬出去单过了。原来是儿子串通儿媳钻了母亲的空子。司猗纹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如今用它来形容妹妹是再恰当不过了。内忧外患妹妹都赶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频说,“追问我箱子里的东西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打骂了我一天一夜。后来就把一只空皮箱拴上铅丝挂在我脖子上让我游街。铅丝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没办法忍受才让他们去叫业伟。业伟两口子都来了,不但不承认,还说我诬赖他们。他们为了表示和我划清界限……”
司猗频打住自己的话,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纹和眉眉脸上交替着,像是让他们猜,看谁能猜得着他们是怎样对付她的。
司猗纹和眉眉默默地猜测着,无非是和外人联合起来的暴虐、打、骂……
司猗频刚想起把床边指给她们坐,司猗纹、姨婆和眉眉一字排开坐上床沿,她们面前是那个杌凳和纸包。宝妹靠在眉眉身上东瞅西看,司猗频继续跟她们说着自己。
“他们还说我那个继父在台湾。我说他是打仗阵亡的,被解放军打死的。他们说谁作证,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姐姐司猗纹作证,尸首运回北平是她亲眼得见。他们问你住什么地方,我说了响勺胡同。”
“那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说出殡时那么兴师动众。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频说,“可他们说内查外调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我说他是真死了,他们说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本家的臭老婆。我说我先生在开滦做事不是资本家,他们也不信,让我脱了褂子卷起裤腿跪在院里的炉灰渣上,后来我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我也糊涂,在那时候承认和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承认了倒轻松,不承认得付出辛苦。当时他们说我杀过人我也得承认,我杀没杀过人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杀没杀过人?”
姨婆说着站起来摇了摇暖壶,暖壶是空的,便从墙根提起那只绿铁壶到院里炉子上坐开水。她把壶坐上炉子,回屋从窗台上拿下两只饭碗说:“连个茶碗都没了。”她把两只空饭碗摆上杌凳。
司猗纹看见空碗,想起她买的那包蜜供。她打开纸包,为妹妹举出一坨。
“嚼不动了,我已经嚼不动了。”姨婆说着张开她那张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让司猗纹和眉眉参观。但她还是接过了蜜供,在手里托着。
“打的?”司猗纹问。
“打的、掉的都有,也该掉了。”司猗频对牙的事说得更随便、更轻松。“还有这儿,都给你们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皱褶,像人手随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上少了,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
“我刚才说业伟为了证明是我诬赖他,也是为了表示跟我划清界限,就把半锅热油泼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荚儿,半锅热油就坐在炉子上。他小时候我不叫奶妈喂,都几岁了还叼我的奶头。现在他把它给烫掉了。”
姨婆把这一切描述得平静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种自然现象——秋天了,树还能不落叶?风雨冰雹来了还能不损坏一些花草?她把手里的蜜供放回纸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摇摇头,她发现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奶头。她不看蜜供,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纹,只盯住竹帘往外看。她看见门外的炉子和炉子上的水壶,原来炉口的火苗还没上来。她想那是因为刚才姨婆只顾坐壶,找碗却忘记开火门。她本来可以替姨婆去打开,但她没有站起来。她希望那水不必坐开,坐开了司猗纹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显得可怜,婆婆就越是显得比姨婆娇贵。她尤其不愿再看见婆婆送给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运都汇入了那个纸包,那纸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开始心焦、不耐烦,她对靠在她身边的宝妹不表示一点热情,这使得宝妹终于先开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来。宝妹和眉眉的不耐烦使司猗纹也坐不下去了,她拿出钱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姨婆手里说:“装副假牙吧,吃东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们也不宽裕。”姨婆说。
“就别推辞了。”司猗纹说。
姨婆这才将那钱卷起,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塞进裤腰上的一个口袋。
司猗频把司猗纹送出家门,不等和她们认真告别就掩上了院门。
司猗纹完成了对妹妹的拜访,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司猗频那空旷的大屋子,待客时那一字排开的阵势,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煳的****都没给她留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着她这东城之行终于抵消了她对妹妹的出卖。“装副假牙吧!”她想着自己那句最最真实的话,那话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钱的动作就是她这抵消的证明。
汽车在长安街行进,她第一次感到原来长安街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安街了,它比过去的长安街要宽阔好几倍。她还第一次发现这条街上少了那种老式的有轨电车,从前有轨电车从长安戏院门前通过时,司机得拼命踩着车上的铃铛提醒拥挤在那里的人们闪开。现在那里有许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车。当她回身找眉眉时,却发现眉眉已独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轻易地就把司猗纹和宝妹甩下好远。
司猗纹在后边招呼眉眉,宝妹也呼喊着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眉还是快步向前走,直到过十字路口横穿马路时她才停下来。司猗纹快步向前又开始叫她,眉眉只向后看了司猗纹一眼。司猗纹明显地感到她从未见过外孙女这种眼光,也许这眼光本不可能发自人眼,倒像是一只愤怒的猫,那是猫逃脱人类时蔑视人类的一种眼光。
眉眉是要逃脱人类,面对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煳的****,她不再感到像看见姑爸下体插着铁棍时的惊惧,她的灵魂只生发着震颤,这由人给予她的震颤使她不能不逃脱人类,为了这逃脱她必须自顾自地向前走,她坚信这走一定能变作飞,飞过马路飞过风驰电掣的车辆。那么她必得把作为人的司猗纹甩在后面才能实现这逃这飞,哪怕是逃和飞的模拟。
司猗纹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她抱着宝妹奔到眉眉跟前,腾出一只手扳住眉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从她手下逃走了。眉眉听见司猗纹一声尖叫,也许她和宝妹一起倒在路边。
她完成了逃和飞的模拟,也许那并不是模拟,为什么当她向风驰电掣的车辆撞去时她能腾空而起,为什么她能把包括婆婆在内的一切人都抛在后边难道那不是飞着对人的逃脱吗?
她却又降落在响勺胡同的那棵枣树下。她一落下就遇见了人,她眼前是一个瘦高个子有着两条长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谁?他像书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开。
她逃进了屋,她觉得那人还在院子里观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