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猗纹再次拉开灯,再次观察小玮的睡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小玮睡得更“死”了。
一连几个晚上这开灯和关灯的节目就在她们两人之间继续着,司猗纹终于忍不住要问问小玮。
“夜里你喊什么?”
“我没喊什么呀。”
“你没喊什么?”
“没有呀!”
“你没喊过开灯?”
“开灯?没有呀。”
“你是不是做过要人开灯的梦?”
“没有。”
“你什么梦也没有做?”
“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没喊过开灯没做过梦,就像是小玮一种有预谋的矢口否认。然而面对一个孩子你又怎么能非做这种怀疑不可?司猗纹不再问小玮,转脸问眉眉。眉眉只是摇头。
其实眉眉听见了小玮的叫喊,她不愿出面作证。她觉得婆婆的询问并不是一般地问问,那像是需要证词和口供。而有了证词和口供,一种灾难就要降临于小玮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决定就这么否认下去。
司猗纹又去问竹西,竹西也表示无可奉告。
当天夜里小玮又重复了那“开灯”的行为。
司猗纹终于让竹西在眉眉床边又接了一条木板,让小玮从大床搬到小床。从此小玮不再喊“开灯”了,而半夜开灯却成了司猗纹的习惯。每晚差不多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她总要开灯观察对面那睡在一起的姐俩,她发现她们睡得都很安稳,灯光的突亮对于她们丝毫没有妨碍。这使司猗纹忽然感到她这种开灯观察的无聊,就像她攒足了气力要捉拿两个同谋犯,而那两个同谋犯面对她的捉拿计划却是那么的无所谓。于是她有些自惭地关掉灯,决定永不再去重复这动作。谁知第二天她却仍然是这开灯动作的重复。
小玮的大喊“开灯”是一个起点一个契机,使司猗纹开始不由自主地接连不断地发现小玮的一些不顺眼:这位来自“乡下”的二外孙女头上虽然不再有高粱花子(司猗纹以为草籽就是高粱花子),也不再自己批斗自己,但她的身上仍然存有使司猗纹永远不能习惯的毛病。比如她的大便就太通畅,通畅得令司猗纹难以容忍。特别是这种无拘无束的通畅总是伴着宝妹的不通畅,而且她们就像天定的一样非在同一时间大便不可。小玮一坐上盆,接着坐上盆的便是宝妹;小玮的通畅常常使宝妹更加焦急万状。就像两个同时等车的人,他一溜边儿一抬脚就上了车,而你却一次次被挤在车外。这时你虽然嫉妒又恼恨那个一抬腿就上了车的人,然而你总也无法具备那挤上车的人的才智你只好懊丧着愤世嫉俗着。
每逢这时宝妹便坐在盆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脸色苍白地把手指伸向小玮,她是在布告司猗纹布告天下:就是她,就是那个把屎拉得自由自在的她使宝妹更加陷入这拉屎的窘迫状态,使宝妹彻底变作了一个拉屎的废物。
司猗纹同情着宝妹又恨铁不成钢,从她那苍白的脸上司猗纹似乎又看到了庄坦。她常想:这废物相儿,就差一个嗝儿了。于是司猗纹对小玮大便的速度越发感到气愤感到不能容忍,她觉得她不是在大便简直是在“蹿稀”,正常人就没有那样的大便。干燥没什么不好,这“蹿稀”才是一种大便的反常,不反常大便就不可能有那样的神速!她自问自答着,想像着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才使小玮练就了这大便的神速,谁知你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就在不知不觉中由气愤由不能容忍发展为对小玮的诅咒。
小玮不拉稀,而且许多年后也从不拉稀。她那大便的正常成色和优于他人的排泄速度,使她在步入少年、青年之后还常以此为自豪。她不知这是父母赐予她的好天分,这是农场的那些五谷杂粮、莴苣、小葱使她的肠胃经受了锻炼。总之,这自身排泄的好成色和优于他人的速度,常常为她换来一份好的心情,好的心情又常常联系着她做事的成色和速度。十几年后她连个招呼也不跟家里打就与洋人尼尔结了婚,也使人想到她那大便的果断和速度。那里没有犹豫和忸怩,一切听任自然。
眉眉自豪地为小玮倒盆,有时故意掀开盖子把盆举到婆婆眼前说:“挺正常。”
“也不能光看稀、稠,你闻那味儿。”司猗纹说着故意转过头,挥手驱散着眼前的空气。
眉眉故意让那盆子在婆婆眼前多待一会儿,她不急于去倒,也不急于盖上。
“我说你怎么还大敞着盖儿?”司猗纹开始斥责眉眉,“你是没听见还是没闻见?”
眉眉盖上盖子端盆出门,出了院子还听司猗纹在后边喊:“存食了!”
“存食”是北京人对小儿消化不好的一种形容,那存食的原因有多种,司猗纹认为小玮的“存食”是过量的饮食所致。“人小,饭量可不小。”她在人前人后替小玮做着宣传。
于是司猗纹开始责成小玮节食,开始限制她的饭量。吃饭时她不再允许她上桌,在饭桌旁给她单开了一张杌凳,每餐也必得由她亲自为小玮做饭菜的分配。
司猗纹的分配使小玮的肚子感到缺欠,她开始用农场吃饭的那种自由色彩乃至妈对那自由色彩的无所谓,来和现在的单桌开饭做比较了。越比较她就越觉得一阵阵委屈,每逢坐在这只专为她开的“桌”前情绪便立刻低落。她开始觉得天昏地暗,开始觉得人生原来还有种种限制,而吃不饱肚子的限制便是最难忍受的限制。但她还是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冲破这种限制改变眼前的状况。当她吃完碗里那点松散的饭粒便端起小碗站到婆婆面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婆婆,我没吃饱。”
婆婆不看小玮,全桌人都在看婆婆。眉眉、竹西都希望小玮的努力不至于落空,于是竹西不顾司猗纹的脸色,接过小玮的碗再给她盛些饭进去。小玮接过饭碗没有眼色地吃起来。眉眉从心里感激舅妈,她感到她永远也不会具备舅妈那种豪爽,这豪爽对于司猗纹来说可能就是逼人。她想起从前她帮舅妈搓背的那些瞬间,那时她就感受过舅妈身体的逼人。
竹西的午饭大都在单位,那时当小玮再去面对婆婆做这种努力,司猗纹就会把筷子一摔说:“舅妈这样惯你行,我可不能这样惯你,对你们负责任的是我。”
“你们”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惯”当然也包括了眉眉。
当小玮还是举着碗不罢休时,司猗纹便说:“你吃焦三仙吧。”
“焦三仙能吃饱吗?”小玮说。
宝妹最知道焦三仙是什么,这时的她和便盆上的她刹那间判若两人。现在她盼望看到小玮像她坐在盆上那样捶胸顿足。
小玮没有捶胸顿足,也没再做努力,因为眉眉早已夺过了她的碗。眉眉把自己的碗和小玮的碗啪地摞在一起就离开饭桌跑进厨房。
许多年后苏玮对苏眉说:“那时候我的存在好像是专门为了给你制造难堪的。”
苏眉说:“是我给你制造难堪。当初我要是把那张杌凳变成咱俩的饭桌呢?你坐一边,我坐一边,咱俩就那么面对着面不是挺好么?”
眉眉从厨房回到南屋时,司猗纹正哆嗦着双手收拾桌上的残局。她狠命磕碰着碗盘,狠命重复着那些碗盘的磕碰。
眉眉不近前。
眉眉越是不近前,司猗纹便越发愤怒地重复这磕碰。
眉眉拉开小玮。两人远远地看司猗纹在这饭桌上的表演。终于,两只盘子被碰得粉碎。这粉碎的声响引来了罗大妈。
罗大妈的突然出现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稍事镇静后说:“我正要去请您哪,您瞧这还得了?”她把眼光转向站在远处的眉眉和小玮。
罗大妈对南屋现状做了刹那的判断后说:“你婆婆也不容易,这孤儿寡母的。”
“哪怕我就听这么句话呢!”司猗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眼圈也显出湿润。
“怎么啦,眉眉让你婆婆生这么大气?”罗大妈问眉眉:“一个小个儿的。”
“小个儿的”是罗大妈的家乡话,是对大小孩和小小孩的形容。
小玮懂这“小个儿的”,她知道眼前这人说的是她。她紧靠住眉眉。
“个儿小,心可不小,没听见刚才姐儿俩跟我这闹。”司猗纹说。
“我们没闹。”眉眉说。
“没闹?叫吃焦三仙就值当得绝食?消化不好可不就得吃焦三仙。”司猗纹为了眼前的罗主任重复着刚才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罗主任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没发表焦三仙用于消化不良的看法,就像要不偏不倚地对付眼前。她只象征性地替司猗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碎瓷片,然后说:“咳,一个小个儿的,”就回了北屋。
罗大妈的到来和离去好像给司猗纹吃了一个软钉子。她守着那饭桌的残余守着罗大妈收敛过的碎瓷片,心中暗想:今天这是一场无准备的仗。她决心要挽回在罗大妈面前的这份尴尬,她决心利用小玮的大便来昭示全院让全院都相信,她让小玮节食是多么及时多么重要多么刻不容缓。
机会来了。
一天,小玮大便之后眉眉倒盆之前,司猗纹发现了那盆内分量的不同寻常,那分量显然是大于以往。她叫住了正要端盆出门的眉眉,让眉眉把盆放在当院然后招呼众人来参观。
“都来看看,”她说:“这哪儿像一个小孩拉的屎。都来看看吧。”
罗大妈下了北屋台阶走过来;正值中午下班、放学回家的二旗、三旗也过来围观;大旗也过来看了一眼。
眉眉早就扔下盆把小玮拉进屋去,两人在床边坐下,像两个被关在笼子里等待表演的动物。盆里那一份粪便像是她们俩人共同的创造,因了这创造,也许主人还要她们当场再表演一番关于粪便的排泄,然后人们就开始扔钱。她们排泄得越多或许人们扔钱扔得越多,但人们终归都是掩鼻而去。再后来这受了侮辱的动物一定会朝着她们的主人——驯兽者扑上去,撕断她的喉咙使她永远不能再招呼人们来看她们关于排泄的表演。
“大伙儿看看,”眉眉和小玮听着司猗纹的招徕,“这哪儿像个小孩,四五个大人加在一块儿也顶不过。不是说为了这口粮食,定量不够还有议价的,我是说这消化……”
没有人说话,只有谁笑了一声,是二旗。
人们四散了,但人们的四散并没有减弱眉眉对于出场的等待,仿佛她们两人的出场是永远躲不过的。
院里又有人发言了,这是叶龙北。在眉眉印象里这是叶龙北第一次在院里当众发表自己的见解。
“您是说这里是大便。”叶龙北对司猗纹说。
没有司猗纹的声音。
“我看清了,这是大便。”叶龙北自己证实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种人。”司猗纹开了口。
“如果大便和我没有关系也就和您没有关系。”叶龙北说。
“少在我面前跟我说疯话。”司猗纹说。
“不是。道理很简单:大便关系每一个人,当地球有了人类也就有了人类的大便。所以大便和人类同样光明,也就是说屎和人类同样光明。”叶龙北把屎说成“死”。
“你……你!”司猗纹说。
“您是说我?对,我和您都有屎。”叶龙北说。
“我说你……你流氓。你凭什么当着女……妇女同志说脏话。”司猗纹说。
“我倒觉得把一个孩子的排泄物摆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用这种办法逼那孩子就范,逼那孩子为自己的排泄物感到难堪、羞愧,这才是一个……我不能骂您为流氓,或许您还是位知识妇女。”叶龙北说。
“一点不错。是知识妇女,也是革命群众。”司猗纹说。
“是知识妇女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先让那屎得到一会儿安静。屎在这儿不安静。”叶龙北说。
“哪儿安静?你……说清楚。”司猗纹语无伦次着。
“厕所安静,厕所对于屎最安静。就像人的窝儿对人安静,鸡的窝对鸡安静。”
“自然会有人端走。”司猗纹说。
“我认为应该由您端。”
“哼,我想我还不至于听你的指挥。”
“由此看来您是不准备端的。”
“我早说过。”
“那好。”叶龙北突然冲司猗纹奔了过来。司猗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脚步混乱地退上南屋台阶,只觉得叶龙北正向她扑。
叶龙北没有向司猗纹扑,他走到那盆前停住脚,弯下他的瘦腰,随着伸出他的长胳膊,毫不犹豫地端起盆转身出了院子。
全院的人都从不同角落看见了叶龙北这一行为,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是叶龙北第一次端盆出门。
小玮也在窗内看见了院里那男人的动作,她盯住眉眉分明在问:他怎么了?眉眉不说话。他怎么了?她也问自己。
“真他妈神经病!”二旗在北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