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有酱。”老太太说。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她们回到响勺胡同。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

这只小羊皮箱眉眉见过,但从来没有人为她打开过。她认为那是婆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时婆婆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现在她怀着那么好的心境将它捧出,她显然是专门捧给眉眉的。

司猗纹把小皮箱捧上梳妆台,叫过眉眉。她在梳妆台前像魔术师一般用了个潇洒的手势打开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冲出来。

展现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盒子,上边都有花哨的外国字,还有穿着细腰阔裙的女人。眉眉猜这是化妆品。

“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司猗纹托起一只淡蓝色圆盒。

她打开这小盒,盒里是肉黄色香粉,上面覆盖着一只丝绒粉扑。

“英国货。”司猗纹语气平和,“是我从万国饭店买的。你再看这个。”司猗纹又提起一只小瓶。

这是一只长颈小瓶,颈上顶着一只金灿灿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标上有张女人的脸,那女人金发碧眼正放肆地盯着眉眉。

“法国的。”司猗纹说,“法国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到继续。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

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就尽量地迟缓,然而不行,一个磨磨蹭蹭、懒懒散散的眉眉;她发现婆婆坐着时膝盖常对着膝盖,那么她得叉开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矫正着自己。又一次次复原着自己。她惧怕着这酷似,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纹之间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

司猗纹没有这种被迫感,她觉得这是天赐。这天赐使她暂时放松了眉眉使她终于腾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觉得另一个“司猗纹”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确信那便是一个司猗纹加一个司猗纹对竹西的双重注意。

她首先发现竹西正躲避着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谁都不看谁,原本可以在同一时刻推车出门,却要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当她端盆要出门时,看见端着盆出门的他就返身回来。街里街坊,用得着吗?人间用不着躲避的躲避才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于是她又开始将这几分可疑应用于晚上,于是她看见了那个每晚都要去后院“方便”的宋竹西。当女猫般的竹西迈起狐步刚闪出屋门,老猫般的司猗纹便也迈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帘。竹西潜入夹道,司猗纹静止在窗前。当“方便”之后的竹西又迈着狐步从夹道里闪出来时,司猗纹早已返回床上。

竹西推门进屋。

司猗纹打着小呼噜。

一来一往。

一推一挡。

但这并不是两个乒乓球运动员那难分高低一来一往的推挡,也不是两个拳击者总在对方跟前打空拳。

这一来一往的获胜者原来是司猗纹,她看见了该她看见的一切,她证实了她要证实的一切。白天那用不着躲闪的躲闪正是为了深更半夜夹道里那个不躲闪。竹西走进那夹道是一个单个儿,出来时却是一双,然后一个闪进南屋一个闪进北屋。闪进南屋的是竹西,闪进北屋的……司猗纹也有个认识过程。虽在黑夜她也清楚地认出了一个轮廓,何止是轮廓,她分明看见几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脖子上一闪一闪。她想,只有白了头儿的痘才能发着光儿一闪一闪。有治青春美丽痘的药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见了。

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种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为了这方便,夜间的司猗纹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湿的手攥紧,决定让竹西这方便变作南屋和北屋的永恒的彻底“方便”。那时罗大妈站在廊上不让司猗纹上台阶的威风,她司猗纹低三下四连夜赶制两条裤子的奴才相儿,还有什么连上不上居委会这等区区小事也得听你们研究的说道,都成了提不起来的小菜。她几乎后悔自己过早地和这种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鸡毛蒜皮。

为了“南北”的永恒性“方便”,司猗纹攥紧拳头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她连这计划里最最细微的细节都想到了,她等来了竹西一个休息日。

她等来大旗的一个倒班。

是啊,她想,没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儿有大旗的倒班?没有大旗的倒班哪儿有竹西的休息日?什么事你一个大意,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定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