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了一夜的天。
滨江是中型城市,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宁静的夜晚,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她知道病人应该好好休息,以助康复,但宣潇来过后,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夜,浑浊的夜空,只有几颗星乱嵌着做摆饰,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和宣潇一起的六年,从开始到现在,一点一滴,象万花筒般,一个个片段地闪现。
茫茫人海,谁跟谁能碰到一起,成为夫妻睡在一张床上,生儿育女,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有点像在沙滩上捡贝壳,总想拣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可又不知何时能拣到。遇到合适的,自己却又不一定合适别人。
婚姻如同赌博,在这场赌博里,赌注就是牺牲、谦让、包容和承担,赢的结果是双方的幸福,输了就各奔东西。
她不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恋爱的两年,她把整个身心都调整好了,决定认认真真地接受宣潇。
她有太多爱宣潇的理由,何况他成绩优异,又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了。
她是平凡的、传统的小女人。
后来,捂暖的石头又一天天凉透了。
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宣家。宣院长和田华看到她,大吃一惊,很快就掩饰住了。田华去厨房里烧饭,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宣院长把宣潇叫进了书房。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
“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吗?不是把同情和爱情混合了?”
“她除了家境和我家不太匹配,其他各方面都很适合我,目前,我也没有遇到比她更好的。”
“你把婚姻当什么了?”宣院长控制不住的发火了,“咱们宣家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势力人,可这是结婚,你要替人家姑娘一辈子负责的。”
“我会的,她想要什么,我都会挣给她。我的人生是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我不想在婚姻上花太多的精力,她正是我想要的。”
电视上放什么,她没看清楚。她没再坐下去,到厨房里帮田华做饭。田华让她主厨,那天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宣院长苦着脸说,你们婆媳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他们没有蜜月,成婚第十天,宣潇就出差了。夜晚,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抱着他的枕头,嗅着他的味道,无法入睡,给他打电话,他不知道和谁在一起,背后乱哄哄的。语气很重很不耐烦:“除了急事,不要随便打电话,我到了会给你电话的。”她默默地收了线,流了一夜的泪。以后,不管他去哪,她再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有一阵,他犯胃病,坚持在办公室加班,她煮了补汤给他送去。那时是仲春,她没用保温瓶,他和客户在开会,她捧着饭盒,用手捂着等他。汤凉透了,他才出来,扫了眼饭盒,拧拧眉,“我没胃口。”又忙去了。她捧着饭盒,走回了家。
工作室接了个山东的工程,他去看工地,说好傍晚到家的,到了十二点,还没听到他的脚步,她坐卧不宁,给他发短信,然后握着手机,隔五分钟看一眼。直到凌晨,她歪在沙发上睡着,才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说路上遇到了一桩车祸,路封了三个小时。她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个短信?他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打电话,一分钟,可以说多少个字?她无语,一分钟可以说许多字,可他没有说。
偶尔,她会开玩笑地问他,外面你有没有什么仰慕者?他瞪她一眼,你把我当那种无聊的人吗?神经过敏!
裂缝不是瞬间的事,是一点点地形成的。
看着电视、书本上一些浪漫的情节,她总是淡淡一笑。宣潇不记得她的生日,结婚登记那天是恰逢他有空,不是个特别的日子,当然就更没有结婚纪念日一说了。至于圣诞、新年,单位里的同事们兴奋地说聚会什么的,她就静静倾听,宣潇在这种时候,通常要出差的。
她没收过花、小礼物,可她有钱,想要什么,自己买去,宣潇对她说。
网上有个笑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有个墓蹲着总比暴尸街头好吧!她看了心里面咸咸的,很适合自己的心态。
当日历翻到二十七岁这一页时,她回首她的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发觉没有一件美丽的回忆,她的人生枯燥乏味,过得如老妪入定一般。
她想改变,可是却没有能力。
她很害怕,短暂的青春短得来不及回味,便已迅速老去,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旧抹布,或者是隔了季的旧衣裳,被遗忘在角落。
她很清楚,宣潇是真的把爱情和同情弄混了。
不止一次,她想开口要求离婚,每当她想要说出口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会把这句话给压下去。那就是宣潇对她家的恩情。
如果没有最近的这些事,她有可能还会忍着过下去。现在,她不需要忍了。一件一件的事,像把足够锋利的快刀,替她割断缠绕的乱麻,她解脱了。
谈不上伤害,而是他和她都迷路了。
分开后,他们都会为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要老想着从前,她要想以后。
想通了这一切,走廊上已响起了值班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亮了,晨光在窗棂间一闪一闪的,像窥探人世的眼睛。有一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窗前漫不经心地掠过,很快便消失在萧瑟的树叶中。
她疲惫地闭上眼,把工作了一夜的眼睛休息下。
一早,病房里就很热闹。
医生例行查过房,池小影的插管撤去,杜医生建议她今天如果能起床就走几步,就尽量做做。撤去插管,池小影感到舒服多了,而且她今天起,可以吃些粥了。引产的小女孩今天出院,怀着双胞胎的孕妇早晨开始阵痛,已经进了手术室。
夏秀芬给池小影洗了脸,漱了口,把及肩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换了件毛衣。池小影让妈妈把病床摇高,她想坐着输液,可以多看点窗外的景色。
夏秀芬的手机又响了。不用说,是那帮炒股的老头老太的。
接完电话,她又是兴奋得眉飞色舞,有时长吁短叹的,不过,她很享受那感觉。
池小影没力气多问,只盼着能早点出院。妈妈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应是以她为中心的。
秦朗拎着一个大的纸袋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起着暗花,郑重中又带着一种活力。
“昨晚没睡好?”放下纸袋,他看着她,皱起了眉头,“我要建议杜医生给你加安定剂了。”
“人的睡眠是有限的,白天睡太多,晚上哪能睡着。那是什么?特别的礼物?”她叉开了话题。
“小影,我给你转到贵宾病房去,这里人太闹太杂,不宜休养。”
“真是小题大做,人家比我病重的人都能住,我为什么不能?别为了医院的效益,打我钱的主意。”她歪着头,佯装正儿巴经。
秦朗沉默,直直地盯着她,盯着小影直发毛。
“我脸没洗干净吗?”
秦朗摇头,从纸袋里往外一件件地掏着,三大本相册,一个MP3,两本纸质非常优良的女性杂志,上面的封皮还没撕,估计是刚买的。
“这相册是刚从北京快递过来的,看过后,不要偷笑,当心扯动伤口。音乐和杂志留给明后天的,今天只能看相册。”看她急不迭地欲翻相册,他按住。
她仰起头,突然看到他眼中拼命压抑着什么,有几句话徘徊在嘴边,幽深的眸锁住她,隐隐透着几分探究。
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她微闭下眼,睁开,秦朗脸上又是常见的一派温和。
“需要向你提供观后感吗?”她俏皮地问。
“不需要文字描绘,可以接受口头表达。”秦朗对她眨眨眼,又揉了下她的头发。
两人对视而笑。
“秦朗,等我好了出去请你吃饭。”
“好啊,什么价位?”
“嗯,和两代血浆的价钱相当。”
“想一账算清?那价钱可不低。”秦朗的眼里闪着笑意,他明白她想对他为输血的事道谢,可这种事那是一句“谢谢”就能说尽的。
池小影脸一红,皱皱鼻子,“那我就分期付款。秦朗,谢谢你,为许多许多的事。”
秦朗浅浅地叹了一声,“说你傻吧,你还真犯傻。”
专家楼的护士又寻来,把秦朗抓走了。
池小影发了会呆,慢慢地打开相册。
两岁的秦朗,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傻呵呵地笑着,手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气球。
八岁的秦朗,大牙门掉了,紧抿着双唇,小大人似的一脸深沉。
十六岁的秦朗,以显现英俊男子的雏形,浓眉大眼,俊朗温雅。
二十岁的秦朗,一脸意气风发地揽着一个娇小的女生,眼中遮不住的温柔、甜蜜,那应该是他的初恋女友。
二十八岁的秦朗,坐在游乐场里,有个漂亮的小女生抱着他的大腿,像小猴子攀着一棵大树。
四十岁的秦朗,温厚谦和,身后是展翅的大型客机和首都机场的一角。
……
池小影翻着翻着,便略略微笑起来。好像时光倒流,她陪着秦朗一下子走过了四十年。
不知怎么,她觉得四十岁的秦朗比二十岁时、三十岁时都要俊朗,可能是气质上有了变化,更加温雅、宽容。
从三十岁往后,秦朗的照片里除了那个神似他的小女孩子,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真是一个十分认真而又传统的男人。
他说,缘份,命中有的,就会有,求不来的,只能等待。
不知这样的男人,等的是一份什么样的良缘?
池小影缓缓合上了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