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江渡,小周的车开得象风似的。
小姨一直在絮絮叨叨,从夏秀芬学会炒股那天起,她先是帮人家代买基金,后来赚了钱,人家分给她一些手续费,她尝到了甜头,便开始以帮着炒股的名义,变相募集,许诺人家年息最低是二分,多了五五分成。附近的老头老太抢着把养老钱往她这里塞,谁想到钱没赚到,就遇到了股市崩盘,夏秀芬慌不择路,割肉割掉一大半。账面上和股市上的钱,现在加起来,只抵一个零头,那帮老头老太知道了,个个都象发了疯。
池小影听着,似乎又没听。她的脑子里没有了清晰的意识。她把脸转向窗外,突然觉得绿色就是刀尖上的寒光,再也没有比绿色更狰狞的颜色了,她想。
“小影,你别害怕,阿姨和舅舅们不会扔下你不管的。”面对池小影的寂静,小姨空空地安慰着。
池小影持续沉默。她不是不相信小姨的诚意,而是她那几个阿姨和舅舅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以前大事小事都找父亲拿主张,出了个能说会道的小舅,现在还在劳改农场呢。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紧巴巴,但也不太富裕,她不敢多问,她相信妈妈炒股的钱里面一定也有他们的。
感觉又好象回到了父亲离世时那段黯然无光的日子,肩上再次压上了千斤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很惊恐,可是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她不去想那个夏秀芬亏掉的具体数目是多少,她心里面唯有一个念头:只要妈妈能活着,其他什么都不怕,她年轻,慢慢赚,总有一天会还清的。而如果失去妈妈,她再年轻,再赚多少钱,在这世上还是一无所有。
车子进了县城,直奔人民医院。
急救区内,大舅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眼睛红肿着。
池小影看着急救室上门上的红灯,身子抖得象风中的落叶,“怎么样了?”
大舅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没……没事。”没事,没事。她知道这是谎言,这样的词语苍白无力,安慰着对方,安慰着自己,安慰那个巨大的事实。仿佛用一层轻纱来遮掩——一个裸奔的人。
她直直地盯着急救室的门,腿微微地抖。
急救室里突然铃声大作,门一开,数名护士把病人推出来。
池小影立刻惊醒,一个箭步扑过去,看到妈妈双目紧闭,整张脸盖在氧气罩中,她急切地问:“医生,医生,我妈妈怎样了?”
“病人情况不太良好,限于我院的医疗条件和医治水平,我们只是给她采用保守疗法控制病情,我们建议病人赶快转院,不然后果就太严重了。”
“转院?”小姨吓得跌坐在地上。
“对,我们已经帮你们联系了滨江一人民医院的一位专家,救护车在下面等着了,病人最好尽早动手术,不是我们不医治,而是开颅的手术存在相当的风险,费用也非常可观。当然这都取决于你们的决定。”
所有的人生都涅灭了,一双双眼看向池小影,空气压抑得令人难受。
“如果……如果不做手术会怎样?”池小影声音都发颤了。
“悲观地讲,病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乐观地讲,病人终生瘫痪在床,和傻子一般。”
池小影抿紧唇,一言不发。
等了等,大舅见她仍旧不作回应,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叫了声“小影”,语中有无奈,有为难。
僵了一会,池小影握了握拳,挤出两个字,“转院!”
120的救护车闪着蓝灯停在楼下,池小影到了县城不到半小时,再次上了车,她紧紧握着夏秀芬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止不住,她担心会滴在夏秀芬的手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拭着。
夏秀芬仍在沉睡,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衬着雪白的床单显得人更加虚弱,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都紧紧蹙着,在心上印深深的印痕。
“妈妈,你别担心,钱,我来想办法,只要你好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趴在夏秀芬的耳边不住说道。
救护车进入滨江一医院,小周载着小姨和大舅他们也到了。
夏秀芬的担架直接进入手术室,陪同而来的医生拿着医案一同上来。
手术室的门开着,医生和护士已经在做准备了。
池小影替夏秀芬别好散在耳边的碎发,听着手术室里的医生问道:“病人昏迷多久了?”
她的身子惊愕地弹起,这温和而又磁性的嗓音多么熟悉。她闭了闭眼,稳住身子,抬起头,她急晕了,忘了他就在一医院,忘了他就是脑外科专家。
“一天多了。”陪同来的医生回答。
“这么久?”秦朗的音量一重,“脑溢血,手术时间越早越好。”
“病人情况危急,家属又不在身边,等她女儿回来拿主张的。”
秦朗拧起眉,放下医案,抬起头,无预期地对上门外泪眼朦胧的池小影,惊疑地问:“小影,你怎么在这?”
“秦医生,这是我……妈妈……请你救救她……好吗?”
秦朗一怔,走到担架前,低下头看了看,“小影,我会尽力的。”他很轻很郑重地说道。
她惊惶不安的心因他的话稍稍安定下来。
他向她微微一笑,抬手想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手伸到空中,又缩了回去,“我进手术室了。”他朝小影的小姨说道,“你带她去吃点东西,她的脸色很不好。”
说完,他转身进去了,手术室门关上前,他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小影一眼,象是不敢相信似的。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亮起,手术时间很长,大舅下去办手续,交押金,刚走了一会,又苦着脸上来,“小影,你身上有钱吗?我带的不够。”
“要多少?”
“先要交一万。”
池小影一愣,“我没这么多现金,我去取。大舅,你不要离开,在这等妈妈,我马上就回来。”
小姨不放心她,陪着她去银行。在路上,池小影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了妈妈的事,院长让她不要着急工作,照顾好妈妈是最重要的。
取钱时,池小影心神稍微稳定了下来,才想起问小姨妈妈到底亏了多少钱。
小姨叹了口气,“除了利息,一百六十万。”
池小影差点背过气去,她做过最坏的打算,想着最多就几十万,“怎么会这么多?”
“我和你大姨、二姨、大舅、二舅全部的家当,就连你外婆的体己钱都在里面,再加上其他人的。”小姨怯怯地看着她,“我们的可以缓一缓,但其他人的,不能拖,人家说要去法院告你妈,父债子还,迟早也会落在你头上。小影,你和宣潇离婚,分到的财产应该不止这个数吧?”
这话象针一样扎在池小影的心上。
“小姨,我知道了,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她抿紧唇,一言不发地出了银行。
小姨拉着她,要她到旁边的小饭店吃点,她摇摇头。
晚上八点,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夏秀芬剃了个光头,整个裹在纱布里,戴着氧气罩被推了进来。
“我妈妈怎么样?”池小影看着一脸疲倦的秦朗问道。
秦朗拉下口罩,解开手术帽,握住池小影的手,语气有点沉重,“小影,耽误的时间有点长,脑中的血块是清理了,就看阿姨的自身意志和运气了。”
“妈妈能活下去,是不是?”池小影急切地问。
秦朗斟酌了下语气,点点头,“现在已脱离危险,但小影你要做好准备,阿姨有可能认不出你来,也有可能再也不能说话,还有可能下半辈子一直呆在床上。”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妈妈她能活着就好,其他慢慢恢复。”池小影真挚地向秦朗躬了下身子,“谢谢你,秦医生。”
她转过身,往夏秀芬的病房跑去。
“小影,”秦朗喊住了她,“阿姨现在很虚弱,应该明天才会醒来,你不要急着过去。你吃饭了吗?”
“我不打扰她,就坐在她身边,陪陪她。”池小影的声音在抖,笑着地对着秦朗挥了挥手,又转过身去。
秦朗默默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凄风苦雨中,她乐观得有些吓人。
病房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阿姨和舅舅们围了一圈。
“阿姨,舅舅。”池小影朝外面走廊挪了下嘴,所有的人鱼贯走了出去,“妈妈现在医院里,没有危险了,这里有我,你们先回去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大舅问。
池小影重重地点点头,“等妈妈醒过来,一切都安稳了,我回去把钱的事解决一下。可能一下子不能全部还清,但只要有多少,我不会在身边留一分,都给你们,好吗?”
“你又不是没钱,干嘛对家里人还这样瞒呀掖的。”大舅妈嘀咕了一句,大舅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池小影苦涩一笑,脑子里像打翻了一盆浆糊,什么也没说,扭身进了病房,顺便带上了门。
夏秀芬非常安详地睡着,药液一滴一滴从吊瓶里,顺着输液管流进了她的体内。
池小影缓缓在她身边坐下,伏在她的枕头边,脸贴着她的脸。
“妈妈,醒过来吧,钱的事,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她哑声轻道。
小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