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打开回忆的潘多拉盒子。
早些时候。
刚从灵山深处的仙人湖回来的时候。
被旭光用来撸了然后卷入他和他众多前女友的纠纷,之后又照顾他几天,之后带着小虎回来的时候。
……
灵山冒险十几天了,可谓几番生死,她终于回来了。
她从小在栖云院长大,这里就是她的家,即使大自然再吸引人,即使野外冒险再热血,即使家里有不开心的回忆,即使家里人对她不太好,她还是想家了,想她小小房间里柔软的小小床,想对她不太好的家里人了。
可惜,可怜的君意还没有扑向她的小床,就被叫去见师傅,并且要面对一个极其不好的事情,因为她一路遇到师弟师妹们都带着幸灾乐祸或者同情的眼光对她说“恭喜师姐”。
“这几天去哪儿了?”栖云子今天对她格外和善了些。
“徒儿上次斩除猪妖受伤颇重,所以闭关疗伤十几日。”面对和善地不对劲的师傅,君意有不好的预感,她眼观鼻,鼻观心,垂手垂目老老实实把准备好的理由说了。
她确实疗伤去了,一点都没撒谎,不过严格地说,不是闭关,而是户外探险找仙人湖,她不打算细说,还有遇到旭光的事她更不打算说了。
闭关疗伤确实没什么,受伤了还能不准人家治疗调养么?但是闭关闭得找不到人了,去哪里了也不事先交代是要被训斥的。
君意本来打算隔天就回来的,谁知道自己心玩野了,灵山一野就十几天,十几天不见踪影,不被骂才怪呢。
她准备好被骂一顿了,或者再被冷待更多,没想到师傅栖云子一点责怪她的意思都没有,非常和善,和善地她心里大叫“不好”!
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便更加忐忑了。
栖云子看君意的脸色确实唇红齿白、白里透红的,看来她确实不知去了哪里闭关,反正养得不错,他注意到君意还买了件新衣服,衬托得她越发得有气质了,一直没注意,自己的这个女弟子真的不一样了。
他又东拉西扯跟君意聊了半天,大抵就是关心君意修炼得怎么样了,修为如何了,最近身体好不好,生活上有没有困难,甚至夸她新衣服好看,还委婉地提醒她见长辈的时候还是要穿着得体大方(包的多点),老辈修者还是都很反感这些年的新式衣服的。
君意一一作答、一一受教,耐心等待师傅切入正题。
终于,栖云子觉得暖场差不多了,他也实在找不出话说了,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大了,师傅也管不了你们了,反正为师说什么你们也不会听,外门执事……为师已经推荐了你,任命已经下来了,”他不看君意的眼睛,紧跟着补充道,“外门执事是个好差事,师傅也算对得起你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君意一愣,半响没说话。
她没想到师傅会放弃自己,把自己扔到外门。
外门,不要以为外门也是修仙的地方,它实际上是干活的地方,是提供内门各种生活所需的地方。
修仙要一心一意不能分心,修仙者不可能每天花半个时辰思考今天吃什么,再花一个时辰给自己做饭,花半个时辰洗衣服花半个时辰擦桌子叠被子就更不可能了,但修仙者也没有本事变出食物、衣服和房子来,这些生活琐事自然需要有人来做,做这些事的,主要是外门弟子。
修仙要耗费大量的资源,能修仙的主要是豪门旺族的子弟,他们当然不会请不起仆人,不过——不让进。
实际上,“内门重地,闲人免进”。
即使是一国的皇上来修仙,也只能带一个侍卫(这还是特殊待遇,还得这个皇上有特殊情况才行,至于什么特殊情况,嗯……比如这个侍卫因为为逍遥派做事被追杀,凑巧这个皇上又认识逍遥派中掌权的人物,这个皇上跟这个侍卫的感情又很深厚,“皇有情侍有意”……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况吧,这个说起来没完了,就此打住。)
总之就是,凡有天地灵气的地方,不是你说进就能进的,有钱有权也不行,要修仙门派允许你进才能进。
这样,外门就成了内门和俗世的中间地带,除了少数修为不够格但可以给一次机会的“留堂观察”的弟子;不能送仆人进内门的皇族豪门会安排人进外门照应,当然,要守门派的规矩,不能就服侍你家“小主子”一个人,而是要给整个门派干活,只要老老实实给整个门派干活,内门高层知道就当不知道,反正多一个能干的人干活也没什么不好。
作为内门和俗世的的纽带之一,采买门派各种生活用品,外门其实真的很“肥”的,作为从内门“空降”的外门执事,肥,是毋庸置疑的。
外门执事是个肥差没错,但绝不是个“好”差事,“肥不肥”要看相对什么来说,相对俗世来说——杨玉环,相对内门来说——将被风干的不好看的骨头架子而已。
否则恭喜她的师弟师妹们就会带着羡慕的目光恭喜,而不是带着幸灾乐祸或者同情的目光。
从内门到外门,绝对是明升暗降。而且降得很厉害,等同于天宫捧花仙子降为地狱高级鬼差统领,高门大户的大小姐降为管理丫鬟的大丫鬟。
一个天一个地,一个被伺候的一个伺候人的。
即使是捧花当*的仙子那也是仙子,鬼差统领官再大也是一个鬼;
即使是不受宠爱的小姐那也是小姐,即使是权利再大的大丫鬟那也是伺候主子的下人。
被认定再怎么修炼下去也没前途了才会被赶出内门,被认定修为实在没指望了才会被踢到外门。
但凡修仙者,都以修仙为唯一人生意义,谁能承认自己的修为没指望了?谁又愿意承认?
……
见君意半天没说话,栖云子开始了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他想着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对这个弟子苦口婆心了:“任命已经批下来了,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君意啊……”栖云子唤了一声君意,这个名字是他取的,取“听君之意”的意思,大概就是希望她听话,有栖云子些感伤,“你已经长大了,既然不想另嫁他人,师傅也不勉强你了,但你总要有个合适的去处,师傅总要为你的以后打算,为师思来想去替你想了,没有比外门更合适的地方了,外门执事是个好差事,为师也是托了不少人情才为你争取来,不要辜负为师的心意了,以后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在婚礼上被师兄抛弃之后,栖云子给君意介绍过几次别的婚事,大抵就是一些修为低的男弟子续弦和二夫人之类的,君意都拒绝了。
君意忽然很想哭,喉咙中哽咽了一块硬物,不过她忍住了,脸上仍旧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栖云子的话该怎么理解呢?
从坏处讲,栖云子在说“你不嫁人,为师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吧,就算你想在师傅这里赖一辈子也是不可能的,给你找了个地方你去呆着吧。”
从好处想,栖云子还是为了君意着想的,首先他不勉强君意做不愿意做的事,不勉强她嫁人;其次他从君意的修为从君意的前途等各方面综合考虑,给君意铺了一条最好的出路,也算是殚心竭虑了。
说实在的,很多亲生父母都想不到这样的周到,只是师徒,也不是关系很亲近的师徒,做师傅的做到栖云子这个份上,也算是可以的了。
栖云子说完这番话,君意便施礼道谢:“多谢师傅。徒儿君意这就收拾东西去外门任职,徒儿无能,只有努力兢兢业业,不堕师傅声名。”
她这就算是同意了。
君意什么都没有,只剩这点自尊心了,几乎都被赶走了,只是没拿扫帚罢了,还不走么?
栖云子其实还准备了好多说辞,君意这么就同意了他还真是有点失望的感觉——准备的说辞用不上了。
而且君意的道谢很诚恳,说努力不堕师傅的声名的话也是真诚的,栖云子听了是感动的,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徒弟,再没感情也是有感情的,人就是感情复杂的动物。
栖云子忽然很希望君意能大闹一场,像从前那样大闹一场让自己不再内疚让自己不再这么感觉这么不习惯,他想这个女弟子走别再在他眼前碍眼了,可是君意真要走了他心里反而不舒服的很。
人啊,就是感情复杂的动物……
栖云子道:“不急着搬,外门那边给准备的院落我叫他们再好好打扫一番,另外,师傅在外门也认识几个人,回头我给他们写信,你回头带上,你……有空多回来……”
栖云子说着都要哭了,他也看君意脸上寻找着,希望能在君意脸上找到泪水,君意只是淡淡道:“多谢师傅,那君意先行告退。”
此刻倒是君意显得无情了。
人就是感情复杂到无法分析的动物……
君意此刻应该哭,应该不忿,应该委屈,可是实际上,她无比的平静,真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回到房中没别人了,她盯着桌上茶壶茶杯,一点想把它们扫到地上砸碎的欲望都没有,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师傅就是她的父亲,如今父亲不要她了,她要被赶出家门了,天大地大,她孤零零一个,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样想了一会,君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干的,一点泪水都没有。
她想到自己要变强,要变得气质非凡万众瞩目,要让师傅重视要让大师兄后悔,她有这么大的目标,在内门已经不可能实在,去外门是离目标更遥远了,自己应该怎么办,只有无奈和自我安慰么……
这样想了一会,君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干的,还是一点泪水都没有。
只是喉咙里好像卡了一团什么,很难受,但甚至眼眶里都是干的,挤不出眼泪来。
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想把喉咙里卡的东西冲下去,不管卡的是什么就这么冲下去,冲到肚子里消化掉。
然后,她开始认真分析自己是不是刺激受大发了,导致精神不正常了,然后精神不正常导致泪腺萎缩了……
君意觉得就算此刻师傅把自己赶出门派,她都可能是这么平静的,何况只是去外门,差事还是肥缺。
“外面天大地大,也没什么不好。”最后,她放下水杯喃喃自语,一趟找仙人湖的冒险,使她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本来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平静地悲哀着,平静地不舍着,偏偏传来了敲门声和他明真师兄的声音,明真说听说她要走了,所以有话跟她说。
师兄是舍不得我么……君意心里燃起小小的希望,师兄已经好久没跟她说一句话了。
明真把她带到僻静的地方,用一种温柔得几乎虚假的语气道:“师妹,不好过吧?想留在内门吧?”
“嗯。”君意傻傻地点头,她当然想留在内门,留在从小长大的地方,留在从小把她养大的师傅身边,留在从小就在一起的师兄身边。
明真道:“我可以让你留在内门继续修仙,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啪!
君意盖上手中的盒子,也盖上记忆的潘多拉盒子,想把后面连回忆都不敢的记忆尘封在心底,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盖不住,里面的怪物化成黑色的烟雾从盖子的缝隙中流淌出来,很快就流淌了一地,淹没了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