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没有那么多规矩的,当承欢笑眯眯告诉我,他要回乡省亲的时候,我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更知他能说出此话,必是挣扎许久,也知他一旦说出来,便是不容更改。
考虑一番,我决定随他一道。
那样的母亲,我不能要承欢独自面对。
出门的时候,已是夏日炎炎。
我俩儿真如省亲的小夫妻,驾着辆不大的马车,吱呀轱辘行走在阡陌小路。
道路两旁,草木枝繁繁茂、野花竞相争妍,一路走来,芳香环绕。
承欢带着顶农夫草帽,身上披着粗布大褂,叼着根绿油油的叶子,盘着腿坐在马车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鞭子。
这样装束,只是怕惹来不必要的觊觎,徒增麻烦。
正午炎热,我躲在车厢里,沾着壶里的水浸湿了帕子,挑开竹帘递了出去:“承欢,擦擦汗。”
“嗯。”他蜷起长腿慢吞吞回过头来,帽子阴影下昏暗不清的脸有隐约倦懒笑意。
我盯着他掉落脸侧的几缕发丝,在阳光下灼灼耀眼,不由得眯起眼睛,道:“前面有树荫,咱们到那儿避避暑。”
“嗯。”他再次淡淡应了一声,拿起湿帕子左右擦了脸,圆领下露出的脖颈显出与粗野打扮格格不入的细腻。
突地觉得心里痒痒的,我笑起来,跟着钻出了车厢。
他从草帽下仰起脸,漂亮的下巴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可能是擦过脸气爽了些,声音也清亮起来:“快回去,晒着了。”
我笑嘻嘻扑过去,双手搭住他的肩,前后晃了几下。
脑袋钻进帽檐底下,不由分说亲了亲蒙着湿气的脸颊:“这是哪来的农夫,生得如此俊俏,惹得人心痒痒。”
他愣了一下,随即轻笑,无奈道:“莫要再闹,这一身的汗怕是要淌成河了。”
烈日炎炎,莫说是人,就连昆虫鸟兽都晓得蛰伏避暑。
心头忽的闪过促狭之意,我伸手扯了承欢松垮的布褂,笑道:“那便脱了衣裳凉快会儿!”
褂子本就系的不严,随意扯了几下便露出大半个白白的肩膀。
承欢脱力笑了几声,抬手捏住我的手腕,懒怠道:“好了好了,要顽便到了那阴凉处再说,这会儿暑气熏蒸,喘不过起来……”
我见他笑了,便不再玩闹,拿着蒲扇替他扇了几下,便被他赶回车厢。
车厢顶层四周扇了厚厚的草帘,阻了不少热气,加上两边通风,自然要凉快的多。
我望着承欢迅速恢复沉默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越是靠近东丹,他的不安烦闷越是明显。
他不是极乐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懂得该如何遮掩情绪。
他只无意泄露了这一点点,我便知道,他内里一定是翻江倒海。
要面对一个十多年未见的母亲,他所认为的唯一亲人。他激动不安。而这个亲人,很可能不像他固执以为的那样爱他,甚至,可能恨他厌恶他。他没理由不怕。
被最依赖的人抛弃,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最爱的人厌恶,这种痛,不是任何人都能够承受的。尤其是太过缺少关爱的人,这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念想,或者说让他有理由活下去的羁绊,就像黑暗中那唯一一点星光,任谁也不忍心将之掐灭。
现在,他要亲自去掐灭它。
也就意味着,他曾经付出尊严付出灵肉所作的一切,将彻底失去意义,变成一个可悲可怜的笑话。
他的不安,我懂。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知道,我愿意做他黑夜里的光,永不熄灭。
不远处有个凉茶铺子,没什么过往行人,店家正倚着桌子打盹儿。
马车的咕噜声吵醒了他,到底不是城里精明的店小二,带着乡野村夫的憨直莽笨,脸上直接映出了被人扰了好梦的不快,揉了揉眼睛,端上一壶凉茶,砰地一声搁在简陋的茶桌,溅出几点色泽不清的水珠子。
大概醒了无事,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与承欢身上。
对于承欢浪费茶水净了三次杯壁大概有些许不快,靠在一边嗤之以鼻。
若是搁在往常,承欢保准挑着眉揶揄几句俏皮话,此刻大概也没了那份心境,静静为我倒了茶,无甚言语。
只是随意支起的凉茶铺子,自然不会想着替客人伺候车马。承欢歇息片刻,起身牵了黑风到路边的阴凉处吃草饮水。
问店家要水饮马的时候,态度也不甚客气,大概他只有观察我们衣着鄙陋的肤浅眼色,却没有洞察仅仅是从双手来看,那种细腻柔白便绝不会是普通人家。
所以,他也只能注定了驻守这乡野间的凉茶铺。
饮了几口茶,味道寡淡难喝,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心里思忖着,还不如喝凉水来的好味。
正想着,却听得一阵马蹄嘶鸣。
仰首之间,便见得几个白衣飘渺的身影骑马而来,在这炎热窒闷的夏季正午,人人都仿若气短,唯独她们几个好似浑然不觉,个个神清气爽。
承欢正低头牵马,听见声响便抬头顺着帽檐去望,却不想那几个人径直向他飞奔而来。
我一急,拍案而起,一句“承欢”还未叫得出口,便见那几个人已经将承欢团团围在中央,齐齐挥着手中的马鞭呼啸而去!
黑风扬蹄嘶鸣,承欢回身躲过一记凌厉鞭花,翻身跳上马背,随手将手中饮马用的水瓢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其中一人当即被击中,掉下马背。
趁着对方这一瞬间的空隙,承欢快速折了一条垂在路边的柳枝,防备之间眼睛却向我这边看过来。
我眼力已经非比寻常,见承欢虽然动作利落,却由于之前心不在焉,加上措手不及,跳上马背时的动作有很细小的滞顿。
抬眼望去,果然见他帽檐下的脸侧被鞭尾余风划出了一道凛凛血痕。
心中一痛,我飞身上前,抬脚便踢飞了一个白影。
细看才发现,这几个人都蒙了面纱,见我冲过来,居然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我自然不能白白放过她们,足尖踏地触手便捉了一个擒住。
“什么人?!”我冷冷道。
那人武功也不在话下,反手便于我打斗起来,身影轻盈动作利落,一时之间,我竟只能伤她,却捉她不住。
我看她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心中笃定即使捉住她,怕也只能落得个尸体而已。
“算了!”承欢以树枝为剑插身进来,他看着我,脸上的伤口让他看起来有些阴冷,说出的话却满是疲惫,“放她走。”
我顿了顿,有些不甘,这些人要伤害承欢,我怎能允许?!
那人却就此机会,转身便跑。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追上去。
她们一身毫不遮掩的白纱,又不由分说直接袭击承欢,再加上轻盈利落的武功招式,我不是没有怀疑,这些人的来历。
所以,潜意识,我也许并不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不愿意,与那个人有刀刃相见的一天。
我看向承欢,他的脸上只挂着对我的关切,拉了我的手,轻声道:“扶苏,没事?”
我拧眉看着他脸颊的依旧渗血的伤口,细腻的脸颊翻出些许残破皮肉,心跟头皮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你受伤了。”
伸出手想要抚摸,却又怕弄疼了他,顿在半空:“痛吗?”
他摇摇头,不在意地笑笑:“不,还觉得清醒了许多。”
这笑容因为那斜亘的艳丽鞭伤而邪气了许多,我推了他一把:“胡说!”
他再次笑了笑,拉着我回了凉茶铺,在店家既惊又惧的目光中气定神闲的饮茶聊天。
这件被袭事件竟就这么不了了之,脸上的鞭伤不亚于被人当面掌掴的侮辱。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弄个明白,他偏偏忍得住这份好奇心。
除了他自己的事,只怕万事,他都太过明白。
随后上路,走了几日,一直平安无事,仿佛那日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六七月份的天气,小孩子的脸,说变也快。
这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竟下起大雨。
密雨如散丝,又直又急,先是激起尘土飞扬,后来便是水花飞溅,配上雷声轰轰隆隆,好不热闹。
路边恰巧没有客栈,承欢顶着雨驾车飞奔,打算在完全天黑之前找到地方投宿。
黑云密布,再加上天色已晚,视野便更加不清。前方的土道,显得阴暗模糊。
忽的,一声似乎是人的尖叫声划破雨屏直刺耳膜,正逢得天空炸雷惊起,一时间让人心悸连连。
本来确信那声音凄惨惊悸,仔细再听,却只有雨声轰隆,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却见承欢也慢慢停下驾车,转身看我。
“你也听到了?”我握紧了手指。
承欢顿了顿,钻进车厢,摘了雨帽,捧起我的脸:“别怕,我去看看。”
“不!”心底一阵恐慌,我条件反射地按住他的手,“别去!不管是什么声音,我们都别去管他!”
承欢定定看着我,随即温柔地笑了:“好,我们只管赶路便是。”
黑风马不停蹄,在承欢的驾驭下几乎飞了起来。我在马车内正襟危坐,按着手中的剑,屏声静气。
蓦地,车厢一阵剧烈晃动,险些翻了过去!像是悬崖勒马般急促,我听见黑风的高声嘶鸣。
几乎像弹簧瞬间一样冲了出去,我在看到承欢依然安好坐在车头的同时,暗自舒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恐惧却如蛆附骨、挥之不去。
“发生什么事?!”我迫不及待抓住承欢的手,同时向前方昏暗的小路望去。
触手的寒意让我心疼万分,我几乎立刻想要将承欢拉进怀里温暖他,然而眼前的一幕取足够让我如遭雷击,半分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来慢慢来……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