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王望着若水的背影,凤九望着那个女子的背影,在她的身后,春风和煦,可是,在两个男子的眼里,心里,却全部都是天高夜寒一般的悲凉。
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那个嚣张得眼睛只看得天的女子,为何,而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请问陛下是想和她同归么……”过了半晌,凤九收回眸光,望着年轻的帝王眸子里不顾一切的光,他忽然间微微地笑了一笑:“可是,怕您要失望了……”
“朕并不在乎,她是否认得朕,也并不在乎,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朕只要她……”
毫无遮掩的话,从年轻的帝王的口里吐出,竟然带了十二分的冷意。是的,他在意这个女子,想要得到她,不顾一切。
“可是,陛下真能保得住她么?”凤九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认真,他望着年轻的帝王,认真地说道:“陛下可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那么,当初的文瑾帝,想法和现在的您,也是如出一辙,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亲自将您的父亲送到了火刑之下……”
仿佛知道自己说的,就是这个帝王的禁忌。凤九的声音,有些沉,仿佛还带着一种近乎静默的疯狂。
要知道,帝王宠,也就是毒药,总有那些人,总有人能想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办法,可以令你最深爱的人,活不下去……
年轻的帝王眉角动了一下。
然而,也只是一下,他的眸子,又重新的敛了起来。他望着凤九摇头:“不,我不会重蹈母皇的覆辙……我必不会令自己喜欢的女子,在自己的指尖消失……”
凤九微微地笑了起来。凤家的历史,又有谁能清楚过他?可笑的是,世人之道。通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即便你得到了这个女子,那么,又能怎样呢?韶华渐去,一切都会消失。有几人还会记得,你我当初时的样子……
凤九再摇头:“陛下的能力,凤九并不怀疑。可是,有另外一件,我却必须告诉你——不同于上一次的灵魂的依附,这一次,她随之而来的,是经过重塑身体的。跨越了两个时空的,她的体质,并不能适合这里。而现在,我正在竭力地想要保住她的命,不至于令到她会在今年的冬雪来临之前,消失……”
“你可知道,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磁场,随着时日的变幻,磁场和人的体质,也会发生变化——就仿佛是温泉之中,也有鱼儿生长,可是,你若将普通的鱼儿放进沾满硫磺的水里。它就必死无疑一样……就仿佛雪山之巅,与世隔绝之地,也会有奇花异草,可是,如果说,你将普通的花儿种在那里。却只能活活的冻死一般……”
凤思蓝的眸子,凝了一下。简单来说,他并非迂腐的人,凤九的这一番话,他一听。就明白了。可是这并不是他要放弃这个女子的理由,而且,自从相见以来,他就再也不准备放弃……
“陛下当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当然也可以认为,只要她随着您回去,您就可以给她更好的——坦白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尝试过要恢复她的记忆力。那是因为她的脑袋里,有一块巨大的血块,压抑住了神经,只要你尝试恢复,那么,血块移开,后果就是,她的眼睛永远都看不见,又或者说,永远地变成傻子……”
“并不是说,她和你回去,有什么不好,而事实上,若说是治疗,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比得上燕北,且不说这里气候寒冷,她体内的不适可以降到最低,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尔虞我诈,她心无旁骛,那么,自然可以适应的快一点……陛下大可以建一个冰室,将她养起来,可是问题是,那里,并没有天地之间的灵气,她永远都不会好——所以,如果陛下真的为她着想的话,那么,请你在来年的春季再来,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完全适应地生活了……”
年轻的帝王,深深地倒吸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凤九要他将所有的人都遣散,只剩下他们两个了,那是因为,凤九要说的话,只能由他听,也只能说由他一个人知道。如果说,这些话落到了居心叵测的人的耳里,那么,那个女人的此生,就已经到了尽头了……
年轻的帝王,冷冷地注视着凤九,迟疑了半晌,终于点头:“好……来年的春天,朕就信你这一回,可是作为交换,惊魂必须要和朕回去……”
凤九眸光不变,只微微地躬了躬身:“当如陛下所言……”
要知道,凤思蓝,还是不放心,他还是放心不起。所以,他带走了惊魂。要知道,在若水的心里,贝儿和惊魂,是永远不变的存在,是不可缺少或无的。所以,他提出要带走惊魂。因为,凤思蓝更加相信,守护着若水的凤九,必不愿意将惊魂生生地断送。而且惊魂的智慧和魄力,都为年轻的帝王所忌,惊魂离去,凤九不问世事,那么,若只剩下一个贝儿,又能有何作为呢……
年轻的帝王淡淡地转过身去,在举步之前,又轻轻地回了一句:“朕会在这里停留半月,这期间,朕希望有她相伴……”
凤九再一次垂下首去,眸里,还是纹丝不动的淡然笑意:“当如陛下所言……”
年轻的帝王,轻轻地哼了一声,身子一转,离去了。
凤九微微地抬起头来,只看到远处天风日朗,又一个春天,已经到了……
年轻的帝王,几乎每一天都在陪伴若水。
他静静地望着这女子笑,望着这女子伤心,望着她蹙眉,或者是机灵,或者是天真的样子。
仿佛,只要望着她,他的心里就会宁静,仿佛,只要望着她。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心都会欢欣。
这就是“爱”和“家”的味道。家,并不在于,你有多少的奢华。也不在于,你有多少的财富。而是在于,你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你爱她,她也爱你的,始终站在你的身边,对你,不离不弃……
若水几乎每一天,都被泡在那些黑色的液体里,而且。每一天,都要喝下很多的药。每当她想要反抗时,都被凤九的那一句话顶了回去:“若是不想进宫,你就给我老实一点……”
于是,若水真的老实了。不论多么苦的药。她都能一口喝下,不论要泡多久,她都能咬紧牙关不说。到了最后,就连年轻的帝王,都开始佩服起来。
然而,她的体质,还是十分的弱。凤思蓝当然也并不是轻信的人。他令御医把脉。直到御医说出和凤九相同的道理,于是,狠不下心来的凤思蓝,最终对着两人妥协了。
只是,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惊魂。
凤思蓝离开的那一天。雨很大,倾盆而下,无休无止。闪电在空中闪耀,响雷在半空嘶鸣。而若水,就站在雨里。一动不动。
那一天,凤九的话,她听到了,无外乎是说自己跨越时空而来,所以,体质不同,随时会有生命的危险,而且,记忆也不能强行的恢复,深恐会造成别人伤害……
眼下,落雨大。若水却蓦地想起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就是说雷雨的天气,只要人被雷电劈中的话,那么,记忆就会恢复……
于是,一看到落雨,她不但不躲,而且,一个人,走进了倾盆大雨。
闪电由头顶闪过,雷电发出响彻云霄的轰鸣,可是,她的记忆却没有恢复。看到自己的主子站在雨里,贝儿连忙跑了出来,想去拉若水,可是,一个响雷平地而起,带着令人恐怖的光芒,在那一霎那,就击中了若水。
她的身上,仿佛是穿着闪电的外衣,仿佛披一身雨幕光华。有什么,在她的身体里闪动,有什么,正从她的身体里飘逸而出。脑海里,有什么在移开,有什么在改变……
仿佛如醍醐灌顶,三年的过往,那些说不出的爱恨情仇,一时之间,全部都涌上心头,几乎要将若水击倒。
她伸手,扶住了身边的石柱,然后,仰望苍天,忽然之间,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
再转过身来的女子,神情冷肃,表情惨淡。只一眼望去,就给人一种无声的压力。
贝儿还站在她的身边。只是,而今的贝儿,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再也不是那一个只会任人欺凌,只会躲在她的身后,哀哀哭泣的小丫头了……
若水站在雨中,任冰凉的雨水,一寸一寸地淋湿她的衣服、头发,到了最后,她全身上下,几乎淌水。
头顶的闪电,还在不停地闪动,头顶的响雷,还在凌厉地响着。那样的仿佛破空一般的电光,将若水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清晰地呈献。
她就在雨中转身,静静地望着那个一身湿透的小小丫头,冷冷地说道:“去,换衣服……”
若水的话,简单,明了,字里行间,都带着令人无法忽略的压迫。
贝儿习惯地应了一声。然而,一声过后,她诧然抬头,正触到了年轻的主子那一抹仿佛高山夜寒一般凄凉的背影。
那背影,还是主子,那感觉,似曾相识。
“主子……”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脯,贝儿在漫天落雨的院子里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了句:“主子,是你么……”
“真是个笨丫头,不是我,又会是谁?”雨淋湿了若水的衣服。有什么,正长线般的划下,贝儿的眼睛,忽然之间,被什么模糊住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几乎盖住了响雷,她一边哭,一边飞奔着向若水扑来:“主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贝儿,主子,贝儿知道,你一定会记起所有的……”
可是,即便记起了所有,又能怎样?
回想起凤思蓝字字威胁的话,若水忽然苦笑起来。记起了爱,那么,必定会生恨,可是若记了恨,就必定伤心。人世间的种种啊,就仿佛是一条线牵起来的环一般,只要牵动了其中的任一,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上苍送她回来,漫天诸神送她回来,可是,这“回来”二字,却是带了那么深的桎梏,一样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在等着她去解决,等待着她却面对……
“郡主……”失去了惊魂的贝儿,看到小姐又再重新真正归来的贝儿,百感交集,终于在这漫天大雨之中,放下了一切的压抑,释放一切的艰难,嚎啕大哭起来。
“我知道,这三年,你一定背负了许多……”若水全身都已经湿透,她的暗红色的衣衫上,还有水,从头顶落下,然后汇成小溪,经过脸庞,一寸一寸地流下,如泣如泪。
可是,站在如此大的雨里,那个女子近神色,却是激动的,却是释然的。她,终于归来,她,终于回家,那么,此后的一切,将由她一力担待……
雨落了,雨又停了。
阳春之中,初晴的天空,带来花香,带来湿润,带来远处的塞外独有的荒凉的草原的气息。
若水站在这雨后初晴的青天之下,脚踏着由她一手缔造的洛水居的土地,只觉得前生后事,一齐涌上心头。
“贝儿……”若水轻轻地唤着伏在怀中的人儿,轻轻地叹息。微风吹拂的院落,她的已经湿透的衣袂,一片冰凉。她轻轻地俯首,抱住贝儿:“走吧,去换一件衣服,然后将这三年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我听……”
倥偬三年,物是人非。她的记忆,被阻隔在三年之外,她的一切,都在这三年之中,逐渐的被人遗忘,只有传说,只有故事,只有那一心爱着她的人,还在望穿秋水般地,等着她归来,倥偬三年,从未放弃。
洛水居后院的小亭子里,贝儿和若水相对而坐,就象这次归来的一月一样。两个人,静静地望着对方的身后,眼神辽远,心思寂寞。
“郡主,就是这些了……那个人,每年落雪时分都会来,每一天,都会坐到很远,可是,我们只能远远地望着他,只能静静地劝上两句——”
贝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偷偷地望了一眼仍旧面沉如水的若水,手不安地在衣衫上摩挲着,在想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要知道,在若水不见的三年里,她几乎担当了所有的事务。那个的凌厉和决断,和当然的若水颇有一比。所以,当惊魂颓废,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若水的笑话时,那个小小的丫头,却以一种傲人的姿态,伫立在人前,一力,承担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