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鸾目送翘厘离开, 心中松了一口气,转头去寻莫醉,见她坐在亭外的一块大石上, 呆呆地看着天。
她心中一叹, 虽然与这个在旁人口中一步登天的女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但却时不时便能看到她这般模样, 心神不宁, 忧上眉头,明明应该是花一般儿的年华,却透着历经苦难的沧桑。如此花季被困深宫, 若只是顾影自怜倒也不足为奇,但她明明心中藏着无限伤心, 却仍笑得开怀, 放佛怕被人看出她的哀伤, 宁愿自己每日里带着精心打造的面具,也不愿将心事诉诸他人。
这孩子,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自己如此狠心。
“姑姑,翘厘姑娘回去了?”
蓦地听到一句问话,席鸾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到了跟前, 脸上, 荡着如昔般柔和的笑意。
“是, 翘厘说, 多谢大人当时救了她一命, 更感激大人当时阻止她犯下弥天大错。”席鸾微微笑道,“她与贺兰将军相处的这些时日, 才明白贺兰将军是一个心怀天下百姓的好人。如果当初的战场上再换一个北胡将军,那失去亲人的,恐怕只会是更多的人。”
“翘厘姑娘深明大义,我想,皇上正是因为了解她,才会任她接近贺兰将军,”心中对云宗帝升起一丝敬佩之情,莫醉感叹道,“翘厘姑娘能放下仇恨,重新开始,倒也不枉皇上对她的信任。”
“大人所言极是。”席鸾赞同地点头,“翘厘这孩子性子极为倔强,为了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这些天,怕是她已经将含章殿弄得人仰马翻了,还好贺兰将军和独孤将军都非常人,知道她胡闹,还是任她折腾。”
“此事一了,姑姑也不必每日为翘厘姑娘担心了。”莫醉笑道,“还好,一切都如你所愿。”
“那也要多谢大人成全,如果不是大人出手相救,怕奴婢早已魂归荒野,死不瞑目了。”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激,席鸾道,“大人去求柳贵妃将奴婢留在慎刑司的事,我感激不尽。”
“姑姑如此说,便是对我生分了。”莫醉一挑眉,笑道,“我这么做,也只不过是想在身边留个宫中的老人,说是救你,其实全是私心。你若像贺兰融一般,整日里恩公恩公的挂在嘴边,我可要寻个由头把你赶出啦。”
席鸾本也不善言辞,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说,想起翘厘的话,便四下里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俯在了莫醉的耳边,低低地耳语了一句。
莫醉一惊,愣了片刻,想起方才独孤迟的背影,心中更增惊疑。
“翘厘在御前服侍多年,经韬纬略不输于男子,再加上心细如发,从不妄加断言,她如此说,一定不是空穴来风。”席鸾神色凝重,低声道,“只是,此事兹大,她又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也不敢擅自向皇上禀告。”
“我知道了,”莫醉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伏晟殿的大火,不由心惊,道,“切记,此事决不可再让第四人知道,否则打草惊蛇,贺兰将军就真的有危险了。”
“奴婢明白。”席鸾点头,停了片刻,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先行回去吧。”
“好。”莫醉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旋即摇头,“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蜜林殿一趟。”
“蜜林殿?”席鸾蹙眉问道,“大人找柳贵妃?可是,她现在应该在慈寿宫吧。”
“我是去找她宫中的内侍吴阿尺,”眸中闪过一丝迟疑,她踟蹰地道,“我,我有些事想问他。”
“吴阿尺?”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席鸾细想片刻,道,“他前些日子已经调到水晴殿了。”
“水晴殿?”莫醉大为意外,奇道,“水晴殿不是乔娘子的寝殿吗,他怎么被调到了那里?”
“这……”席鸾微有迟疑,但见她目含关切,只好如实道,“听说是林总管的意思,窃银案他丝毫没有捞到便宜,心中怒火无处可发,可能是觉得吴阿尺在作证时有心偏袒洛天,所以将一腔怒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奴婢估计,柳贵妃可能是为了显赫自己身份尊贵,便指使林总管将她不要的奴才指给水晴殿做了总领太监,而且……”
“而且,她在水晴殿又多了一双眼睛。”莫醉皱眉,道,“乔娘子又不是傻子,看来,吴阿尺在水晴殿的日子定然不好过,这件事本与他无关,说起来,还是我害了他。”
席鸾微微笑道:“大人不是有事找他吗?既然要去,不如大张旗鼓。”
莫醉会意一笑,趋炎附势,可以害人,也可以助人。
这一身女官服似乎极为好用,她刚到金华宫门口,留在宫中看门的几个内侍宫女便齐齐跑了过来,如临大敌一般,领头的老内侍一脸笑意:“大人,咱们小主去赴宴了,有什么事儿还是请您明个儿再来吧。”
乔娘子性子恬静,又进退得当,虽然入宫后一直倍受皇上恩宠,无论自己还是宫中人都不恃宠而骄,在宫中口碑极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本官此次过来,只是私事,不必劳烦娘娘。”莫醉微微一笑,道,“听说阿尺来金华宫当值,本官是来找他的。”
几个内侍似乎极为意外,偷偷地互瞄了几眼,没有说话。
老内侍干笑道:“原来大人是来找吴公公的。”
莫醉从袖带中掏出一个荷包来,塞给了领头的老内侍,笑道:“本官初来乍到,在宫中认识的人本就不多,阿尺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这个人呆头呆脑的,做事没有分寸,如有得罪,还望公公和几位姐姐能够包涵。”
老内侍面色尴尬,接了荷包,陪笑道:“这,大人言重了,吴公公是咱们一宫的总领,咱们怎么会不包涵呢。”
莫醉笑得温和:“不知阿尺他现在在哪里?本官近日公务繁忙,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这……”老内侍面露为难,磨蹭地不肯说。
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见没人应,抢着应道:“在小厨房烧火呢。”
“死丫头多嘴!”老内侍瞪了她一眼,一瞥眼,见她面露不虞之色,忙道,“大人,吴公公他,他说口渴了,殿中又偏巧没了热水,所以他,他才……”
“一宫的总领公公竟然去烧火开水,阿尺也太不懂规矩了,他这样不知尊卑触犯宫规,本官身为慎刑司的尚正,不是让本官为难吗?这件事若传出来,怕还要连累你们家小主呢。”莫醉截了他的话端,语气一沉,“这位公公,阿尺他年纪比您小,若他行为不端,您可要多多指正,可别因着他一人,连累了你们啊。”
老内侍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金华宫的小厨房中,莫醉喝下一口热茶,又环视了四周一遍,对坐在身边的吴阿尺惊叹道:“若知道金华宫的小厨房比我的房间要好这么多,我就不急着把你捞出来。”
不愧是皇上宠妃,竟然连个小厨房都修得如此不沾人间烟火,也不知道皇上在乔娘子身上用了多少心思。
“多谢大人。”吴阿尺伸手摸了摸后脖子,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别怪他们,是我自愿过来的,我没什么本事,也就喜欢做做菜,那个总领,我实在做不下来。”
这样也好,柳如蜜如果知道他只能在小厨房中左右走动,也就不能逼着他做其他事情了。
“你能苦中作乐,倒是我多虑了。”莫醉微微一笑,道,“不过,无论怎么样,是因为我坏了林山的好事,他才迁怒于你的,我可不会撒手不管。”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水晴殿的人虽然看我不顺眼,但比在蜜林殿的时候轻松多了。”吴阿尺嘿嘿一笑,问道,“大人,你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嗯。”莫醉微一颔首,迟疑地道,“我,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吴阿尺点点头,等着她问。
莫醉面露难色,咬了咬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吴阿尺耐心地坐着,也不催她,但心中还是有些疑惑,看她的样子,似乎十分为难,好像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一般。
过了半晌,她才艰难开口:“那个,公公会不会长胡子啊?”声音却细弱蚊咬。
“啊?”吴阿尺一愣,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公公有没有胡子,我怎么知道呢?咦,大人你成亲了?”
莫醉一翻白眼,无奈地瞧着他,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一个男子做了太监,还会不会长胡子?”
“原来大人是问这个啊。”吴阿尺恍然大悟,不假思索地摇头,“当然不会了。”
虽然早就猜到了结果,莫醉心中还是一沉,确认般问道:“你确定?”
吴阿尺十分确定地点头:“我入宫的前一天,阿爹就告诉我,净了身,就不用再娶老婆,不用生孩子,胡子不会长,也没有喉结,还说,虽然我不能再为吴家传宗接代,但我入宫后就不会饿死,挣的钱还可以养活弟弟妹妹,这样,我们一家人就都不用死了。我好多年没有见过阿爹了,但他说的这些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莫醉心中一紧,以为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但看他的神色坦然,眼中还有些自豪,明显是在为自己的俸禄能养活全家人而高兴,唇角含了笑意,道:“你是个孝子,也是个好哥哥。”
吴阿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子,道:“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其实这也很明显啊,你看宫中这么多公公,哪有一个长胡子的。”
莫醉苦笑,心中如被刀砍了下一般鲜血淋漓:“对啊,这么明显,为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