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牧起得很早, 天边只露出一点鱼肚白。他不习惯在陌生地方睡得那么死,一早起来, 便搬了张凳子, 坐在园中喝茶, 脸朝着唯一有人住的另一个房间。
从小被如野兽一般养大, 一旦到一个新的环境,对周围就会本能地发出警戒,自然, 这个屋子有什么动静他也一清二楚。
昨夜除了那个画骨先生起过一次夜, 并没有什么他预料的异常响动。这宫里房间都备着恭桶,画骨先生起夜他便也跟着起夜上茅房,很清楚地听到男人在自我解决时那种粗重喘息声。
他就那样站在茅房外,从头听到尾, 直到看到画骨先生出来,这才若无其事地走进另一间茅房。
直到日上三竿,那头屋里才再次有了动静。沮渠牧手里的茶早就凉透了, 里面的人又磨叽了好大一会儿, 门才被打开, 漂亮的少年郎扶着腰出来,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摇摇晃晃、迷迷糊糊, 一脚踢在台阶上, 作势要摔倒,沮渠牧心头一紧, 身体条件反射地前倾,脚已经移出了半步,而另一个人先他一步将美少年扶住,扶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少年那把不盈一握的纤腰,瞬间整个身子都被扶正了。
沮渠牧觉得喉咙有点紧,将剩下的半盏凉茶喝尽,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宋轶转头看刘煜,揉吧了一下眼睛,刘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眼屎擦掉,问:“现在醒了么?”
被刚才那一吓,宋轶当即精神抖擞,点点头。
沮渠牧走过来,还在一丈开外,便被人阻了去路。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涛。动作慢一步乔三默默捏了一把汗。这是宫里,那位是画师,这个薛涛拦他作甚?
他偷看了一眼刘煜,发现自家殿下并没有叫薛涛推下去的意思,突然觉得,也许,是有阻拦的必要的,于是也往那边站了一站。
沮渠牧将薛涛打量了一翻,这也是个俊美少年郎,但他对他完全生不出兴趣。几番对比,他也说不出来到底少了什么。也许是腰不够细,身子不够软,还有他似乎不会笑,冷冰冰的,像地盘被侵占的雄兽,蓄势待发,令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看到这边剑拔弩张,宋轶尴尬地抠了抠面皮,隔了数丈远问道:“牧兄可吃过了?”
“没有!等你们一起!”
刘煜危险地看过来,这个人还真是不知好歹!
那头,武威公主也起得晚了,正在核对新来两名画师的身份。画骨先生是贵宾,自然轮不到她的核实,画骨先生确乎有个徒弟叫宋轶的,至于另一个……
“沮渠牧?呵呵,没记错的话,还在该是北凉王的次子。他怎么冒出画师入宫了?”
大宫女赶紧说道:“他自然是为公主殿下而来的。”
武威公主放下名帖,有些不屑,“北凉大权几乎被大皇子沮渠摩独揽,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二皇子能有何作为?”
“话虽如是说,但不可否认,这位二殿下长得可比大皇子好看得多。”
“就如本公主那位失而复得的皇兄么?”
论及皇家大事,宫女自然不敢多插嘴,默默退到一旁。
武威公主起身,像是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不过,既然是皇子,本公主也不能太苛待于他。”说罢便往这边走。
大宫女跟在身后捂嘴偷笑,她们家公主也是很好美色的,数日前无意看到那位画骨先生,惊为天人,便请进了宫中为其画画。奈何画骨先生高贵冷艳,应对有矩,看似亲近和煦,实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偏还让你挑不出一丝错来。几日下来,武威公主便失了兴致,但心中总有些不甘,是以总想着能找个人将他给比下去,而如今,这个纡尊降贵假扮画师接近她的北凉皇子,无疑抚平了她在那位画骨先生那里受到的挫败,尽管她似乎很看不上眼似的。
这边方用完早膳,武威公主便驾到了。相互见了礼,武威公主的视线直接落在了沮渠牧身上,高傲地扬扬下巴,说道:“先生也叫沮渠牧?我记得北凉有位皇子也将沮渠牧。”
沮渠牧,拱手:“正是在下。”
武威公主点点头,偷偷打量了他一眼,身高六尺,与画骨先生不相上下,容貌既有匈奴人的粗犷,也有难得的一点温润俊逸,仿佛胡汗杂糅出来的造化精髓,若要细较他与画骨先生谁高谁低,还真是无法定夺,只是她很肯定,沮渠牧的容貌更符合她的嗜好。
“你是一国皇子,倒是本公主怠慢了。”
沮渠牧谦虚道:“皇子那只是在北凉时的身份,在公主这里,我只是一个寻常画师而已。”
这种不及身份也要靠近你的行为,其实是很撩人的,宋轶都能感觉到武威公主高傲的心开始荡漾了,忍不住向刘煜眨眨眼。
刘煜在她后腰上捏了一把,乘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告了辞。宋轶很有些不甘地向后看,她真想看看一国公主和皇子是怎么撩开的。无意间感觉到沮渠牧投过来的诡异视线,宋轶头皮一麻,赶紧转回头,“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探究什么人生奥秘呢。”
刘煜瞥了一眼那边,昨晚上茅房碰到他,他就笃定那个混蛋一直在观察着他们。莫非,他以为他们真是断袖?
清河坊向来是豪门贵胄聚集交流之地,这里的房宅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近日一座书斋拔地而起,占地超过了最大的酒家,其中一座楼台最是宏伟,据传九重楼台如九曲迷宫,进得去出不来。
所有人路过这里都会忍不住来窥视一翻,听说这是皇上特批为江左来的一位名士所建的书斋画楼。
魏帝喜好招揽天下名士,重用汉族将领和能臣,这位能让魏帝豪掷千金的,不知道是哪家能人异士。一时间,来附近茶楼酒肆走动的贵族子弟都多了不少。
刘煜带着宋轶来到清河坊,薛涛、乔三随侍在侧,一行四人,宋轶和刘煜穿着玉白衣衫,带着银箔面具,一个身材伟岸,男子汉气概一点不输给北地雄性,另一个身材颀长,略显娇小,显示出江左男子的温润如玉。
身后两人各戴了半张黑色面具,着玄衣,各自腰中挂着一柄玄铁剑,手按剑鞘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攻击靠近来的人,让路上行人自动退避三舍。
“这是些什么人?”临街酒楼,北凉大皇子沮渠摩与北魏镇远将军王玉龙在吃酒,正好看到宋轶一行人。
听得沮渠摩的问题,王玉龙懒懒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江左之人的气息,他光嗅嗅就知道,冷哼一声,答道:“听说是江左那个漱玉斋的人,这几日老见他们出入禁宫,似乎很受武威公主青睐。”
“既然是武威公主的贵宾,有机会该结识一下。”
王玉龙瞥他一眼,放下酒杯,这位是为求亲而来,入平城数日却没能见上公主一面,难免着急些。
“大皇子可知他们是谁请来的人?”
“我只听闻江左漱玉斋有吐谷浑慕眭推崇的画骨先生,倒不知他们与魏地有何交情。”
王玉龙抬头示意了一下,“喏,看到那边门口站着的那人了么?那是安南将军李景的嫡长子李希,李景,想必大皇子该是识得的,他父亲西凉后主便是被你父亲斩杀的,创建漱玉斋的李宓似乎跟陇西李氏很有些干系。”
他得到的密报说那个李宓被李景尊称为叔叔,李景的叔叔有好些个,但没一个逃过沮渠蒙逊的屠刀。那李宓王玉龙见过一次,从年纪上判断应该是最小的那位叔叔李珣,若是李珣的话,那可是西凉最后一位国主,同样是被沮渠蒙逊逼死灭国的。
只是李景投奔了北魏,而那位传说中自尽的国主大概是去了南宋。不过现在消息并不确实,有陇西李氏跟北凉的死仇在,便不用担心沮渠摩跟江左的人交好。
看到那一行四人在那座楼台前停住,沮渠摩像才醒悟过来,“莫非画骨先生就是魏帝要招揽的人?”
沮渠摩有些激动。虽然他们是胡族,胡族在汉人地盘上称王称霸,免不了要用到汉人,如今不比前期,只懂烧杀抢掠是成不了气候的。
用汉人一句话说,入乡随俗,要统治汉人还得用汉人那一套来,这北地大大小小十余邦国你方唱罢我登场,能长久的却没一个,但能称霸的却都是重用汉人的。
据传这画骨先生为江左名士所推崇,连吐谷浑那个蛮人都青睐有加,利用他来凝聚引导汉人为国效力,这不得不说是颗十分便宜的棋子。
眼看沮渠摩露出盎然兴致,王玉龙赶紧浇了一盆水,“画骨先生名气大,却跟陇西李氏关系甚笃,陇西李氏只怕还记着西凉的灭国之仇。大皇子想拉拢还须谨慎。”
沮渠摩眉头果然皱了起来,不能为我所用的棋子,影响力越是大,越可能威胁到己方。
见他消了念头,王玉龙沌口道:“我听闻,昨日武威公主选了两名画师入宫,其中一名是匈奴人,不知道大皇子对此人可有什么印象?”
“画技高超的匈奴人可不多。”沮渠摩沉吟片刻,脸色微微变了变,像是想起了什么。
王玉龙又道:“听闻那人长得少有的英俊,一身贵气,我本想着该是北凉来的哪位贵人,大概是我多心了。”
沮渠摩却不这么认为,“恐怕又是那个小杂种故意来搅我好事!麻烦王将军替我看着点。”
小杂种自然指的是沮渠摩同父异母弟弟沮渠牧,据闻沮渠牧的母亲是死在沮渠摩手上的,是以两人虽然是兄弟,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北凉王倒也豁达,竟然不阻止两人兄弟相残,反而对沮渠牧说,想杀你长兄可以,拿出真本事来!
如今北凉王年事已高,正是几个兄弟争皇位的时候,若他们谁能娶到北魏的武威公主,毋庸置疑,那皇位一定会落在谁头上。沮渠牧只怕想从这门婚事中插上一脚。
王玉龙省得其中厉害的,既然他们王家与沮渠摩交好,便要防着北凉王位旁落。现如今回来一个拓跋佛狸,这北魏也是风云突变,要在权力中心斡旋,自然有势力的盟友越多越好。
宋轶总觉得后脑勺发凉,朝这边看了一眼,沮渠摩所在的酒楼就在新建漱玉斋对面不远,虽然看不清楚那边酒楼上人的面容,却能从形貌悬殊中看出那是一个匈奴人和一个汉人。
“那是什么人?”
刘煜看似没看过那边一眼,却没遗漏一缕四周投过来的视线,随口便道:“镇远将军王玉龙,这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你最好离他远点。这个王玉龙是当年太原王氏抄家灭门时的漏网之鱼,逃到这北地来,没干过别的事儿,就喜欢领着军队攻打宋境,所以魏帝才封了他一个镇远将军。”
“王赞的亲儿子?”
“你倒是了解。”
王赞?呵呵,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宋轶也不再看那边,报仇什么的,来日方长,北地局势不明,她还得细细筹谋,抬头看到没有门牌的大门,一名少年热情地迎了过来,“画骨先生可来了,叔祖正恭候大驾!这位小先生是?”
宋轶懵,刘煜冒充画骨先生她是知道的,但叔祖是个什么东西?莫非是他新结识的垫脚石?还有这小哥生得可真好看!
“在下宋轶,小哥贵姓?”
“原来是宋先生,叔祖多次提起,失敬失敬!在下李希,诸位里面请!”
姓李?
宋轶心里生出几分古怪,进得大门,才发现这竟然是个书斋,原谅她初来乍道,实在没弄明白眼下的局势。
“这是我在魏帝那里赢来的,以后我们便住这里。”刘煜道。
乔三来帮腔,“豫……咳咳,先生可是跟魏帝对弈了三日三夜,才赢得这座书斋!”
宋轶抬眼,只见戴着面具的刘煜愈发如高岭之花了,可望不可及。半晌她才叹了一声,“魏帝可真大方!”
这样气势恢宏的漱玉斋,她曾经做梦都没想过,唉,谁叫李宓是个守财奴,除了给她把院墙加高,连换张金丝楠木的榻都不肯。
一说李宓李宓就到。他刚走出麒麟台大门就重重打了个喷嚏,抬头便见那个单薄的小身板朝这边走来,不用说,肯定是那个混蛋在说他坏话。
李宓负手而立,在九重台阶上站出了一份仙风道骨,李希快走进步,恭恭敬敬一揖,字正腔圆地说道:“叔祖,画骨先生和宋先生来了!”
宋轶刚跨了一步台阶,脚下顿时一滑,身子便向侧后方歪过去,身后紧跟的薛涛连忙后退了两步,而刘煜的手臂刚好将她捞回来。
薛涛的脸色僵了僵,继续目不斜视跟着往前走。
宋轶受到的刺激颇大,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李宓看她那幅模样很是憋气,但还是细细地解释了他与李希和李景的关系。宋轶失神良久,看看李宓又看看李希,非常认真地问道:“你确定自尽的时候没撞到脑袋,你们真不像一家人啊!”
李希强调:“着实是一家人!”
李宓脸色变了数变,这混蛋就是在说他长得不好看,配不上李家人的血统!
刘煜就是带宋轶来参观麒麟台的,这可是他为她赢得的头一个战利品,怎么能不好好显摆一下。
宋轶在惊叹麒麟台构造之复杂时,一行人去了她下榻的客栈,匆匆进去,匆匆出来,对马车上的人道:“秉殿下,那位宋先生已经于昨日离开了。”
“离开了?”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半张面具覆盖在脸上,俨然正是魏帝失而复得的皇子拓跋佛狸。
“查!务必要找到她!”
店家认不得拓跋佛狸,却是认得皇宫侍卫的服装的,更认得这种镶金钳玉马车的规格。胆战心惊地跪了一地,生怕被迁怒丢了小命。
拓跋佛狸却看也没看一眼,便打道回宫了。
虽然他年纪大了,但在王府建成前,魏帝特辟了一座宫殿供他居住。他前脚刚入宫门,后脚宋轶和刘煜便也回宫了,明明是同一个门进来,南辕北辙的道路,给生生错开了。
拓跋佛狸回到宫中,正想将魏帝给他的卫队调出去找人,魏帝那头传来的头一道御旨,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他明日一早给一家书斋送牌匾过去。
哪个书斋有如此大面子,竟然要一国皇子亲自送牌匾?
两块被红布盖着的牌匾抬过来,拓跋佛狸掀开其中一块,上书“麒麟台”三个大字。拓跋佛狸皱了一下眉头,接着掀开第二块,熟悉的大字映入眼帘,“漱玉斋”。魏帝亲笔题写的三个汉字,与江左那漱玉斋自是不同,却毫无疑问是同一家。
这,莫非就是那个混蛋消失的原因?
“不用找了。”拓跋佛狸召回了侍卫。
少顷又一宫人来报,说武威公主请他过去吃酒,拓跋佛狸回绝了,转头换上便服出来宫,径直去了还没挂上牌匾的漱玉斋。
看似没有防备的书斋画院,实则处处暗藏杀机,那些个明里暗里行走的人,没有一个是原本漱玉斋的,熟悉的警戒气息扑面而来,俨然是司隶台的作风。
呵,看来,那个男人还是追过来了。他是不是忘记了北魏跟南宋是最大的敌人?若是身份暴露,想活着回去,怕是不容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好没意思,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