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如一手好琵琶,奏的万巷空寂,因为还要赶去夜船,她不得不留下尾音,匆匆走了,烛火暗下去,只剩三个人成影。
慕连侯已经醉倒在软蒲上,身体蜷缩着,似乎有些怕冷,百里扶桑坐在他身侧,抱剑靠在柱子上,似乎是睡熟了,然而胸口没有呼吸的起伏,看上去还是戒备状态。
胭脂起身拿上瓷盅,偷偷溜走了。
酒楼里的多数来客已经睡下,偶尔会从门中传来几声杯酒之音,她蹑手蹑脚一路走出酒楼,来到街道上,迎面奔来一匹壮马,瓷盅从胭脂手中脱飞出去,正砸在马蹄上,那马受惊了,马背上的人飞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到胭脂脚边。
胭脂上前一望,转身就跑,哪知被那人一把揽住了双肩,他尖细的声音问:“干什么跑啊,你要跑到哪里去?”
她惊的手脚发麻,“你怎么会在这里,段大人?”
段易四处看去,见街道空旷,“我要赶回京城了,陆公府待不得了,如今宫中的势头……算了,我和你说个什么,你又不明白,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待胭脂开口,他兀自望了一眼不远处东来酒楼的大门,窃窃笑道:“我听说世子夜夜在外笙箫作乐,原来是你在侍奉他了。”他的笑声尖细,激起她一背寒毛,“喲,想甩开我了,想跟着他回宫了。”
胭脂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她高声怒斥:“够了,你要走就快些走,别再回来了。”
“你不想跟我走了?那些事你是不想知道了?”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滑弄,指尖潮热,激起胭脂满腔的恶心,“红翎那个贱皮子不愿意跟我走,那你跟我走吧,等到了京城,我好好养着你,怎么样?只要你乖乖陪着我,我圣都给你。”
她甩开他,眼眸里是多年未展露的高冷,“你养我?你也配吗?靠着舔人脚趾活下去的草耳。”
“我不配?!”段易闻言将她按在街墙上,坚硬粗糙的墙面将胭脂的背摩的一阵剧痛,他一手捏着她的下颌,力气大的出奇,胭脂一阵目眩,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在他手中像一片轻薄的落叶。“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什么配不配?你现在,就是太傅老宅里一个下人,卑贱无能,要不是我帮你隐瞒一切,你早就死了,你还以为能活到今天?你才应该跪下来舔我的脚趾头!你不会还在幻想能恢复身份吧?别做梦了,你也早该死了臭丫头……”
胭脂抬脚在他腹部一踹,拔出袖筒里藏了多年的匕首,段易还未有所反应,只觉得眼前没预兆的一黑,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他捂着双眼倒在地上,满脸都是血。
胭脂喘着粗气,紧握着手中匕首,她迅速冷静下来望着地上哀嚎的人,段易人虽瞎了,但还有那张该死的嘴,狗急跳墙的他会把一切都说出去,割了他的舌头,不,立刻杀了他。
她提着刀走上去,面容冷漠,“段易,当年我们是如何答应彼此的,这些事说好不再提起,你却不守承诺,我最恨背叛我的人,我真后悔当年没把你一起推到枯井中去,今天我送你上路,也不算太晚。”
在胭脂抬刀的一瞬间,远处东来酒楼上却有一道剑光一闪而下,她愕然望去,看见阁楼上一个男人抱剑望来,是百里扶桑,她往他视觉的死角退后,段易却抓到这个时机,闻声朝她扑过来。
她猛然一躲,却撞在一人的胸口上,她还未回头,一只手已攀上她的肩头轻轻一捏,随即她头脑一片空白,意识终于涣散掉了。
她睁开眼时,已是青山门外,天边是拂晓了。屋里还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熟睡,大氅披在肩上,一展肩头都是云云鹤鹤,手边的那盏灯刚灭,还冒着青烟。
她摸了摸手边,随身的匕首早已经不见了,她偷偷摸摸下了床饶过那人,打开门刚想走,便见对面客房的门也被人打开了,她肩上探出一只手,快速将房门合上。
对面客房的人已经出来了,可以听见慕连侯从走在甬道上,问:“那个叫胭脂的是什么时候走的?”
百里扶桑闷闷回了一句:“不知道。”
“连招呼都不招呼一声就敢先跑,下回要好好戏弄她一次。”
二人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身后那人的手顺势摆在她头上,她一动不动,咽了一口水,缓缓转身,看着是燕南风。
她心思百转,说:“我我我……”
他道:“今天清早,我一出酒楼就看见你睡在路边,出了什么事?”
“我说是被人打晕的,大人你信不信?”
“信啊,为什么不信?”他端起桌上冷茶一口饮尽,却没再往下问,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胭脂将木窗推开一点缝隙,看见对面街墙墙根下连原本的血迹也消失了,更别说有一具尸体或是她的匕首了,发生了啥?
收回眼神,燕南风正饶有兴趣的观察她的神情,胭脂忙将话锋一转:“公子的眼睛很红?哭过?”
他揉了揉通红的鼻尖:“这个啊,花粉症,最近锦华苑的花全都开了,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出来避一避,这两日你再找两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去我苑里把所有的花和花骨朵都摘了,这回要摘的彻彻底底。”他笑了:“你在干嘛?”
胭脂抱着胳膊在地上跳大神,从左边跳去右边:“我的鞋呢我的袍子呢?冷死了冷死了。”
“那个啊,我怕你醒了就逃跑,就都丢了。”他声音别样温柔,抵得过之前任何一刻,不过几个字却如四月春风,让她心里没来由叹了口气,“下一回别再做傻事了。”这一句轻轻的。
胭脂爬上床裹着被子,道:“我们做下人的,都是听主子的话,主子说什么都对,我主子说了,不准我们和你走近了,要挨打的。”
他闻言淡淡一笑:“骗谁呢?你会甘愿听她的?”
“只要是主子的话,我都听。”
“那我算你的主子吗?算吗?”
“算吧。”
他站起来动了动手臂,从一旁木柜里取出她的外衣和鞋,“那你起来吧,陪我走一趟。”
断湖,临青城主道,湖边是垂柳,早过了春分,白絮已起,漫天白雪般飘洒,岸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兀自抽出一支极长的鱼竿,将鱼钩甩到水中央。
风吹柳叶落在水中央,一层层涟漪交叠,湖面盛梦,比远天的颜色更深,天光太好太明媚,竟让人思索流年,心中莫名有一股愁绪。
胭脂坐下身时,燕南风已经开始收线,手下快速一提,鱼钩上便挂着一条鲜活的青色湖鱼,胭脂瞠目结舌望着,怔怔道:“方才奴婢欣赏风景的间隙,公子到底做了什么?”
“抛钩钓鱼呀。”
他手法利落,取下鱼又抛回湖水中,不到半刻却又上钩一条更大的,他还是不动声色取下丢回湖中,胭脂忍不住道:“我听人家说,把钓上的鱼丢回去,以后就不会有其它的鱼敢来咬钩了?”
“胡说八道,只要钓鱼的人足够安静,鱼又保持饥饿,一样可以钓上鱼。”他风轻云淡一笑,用鱼竿指了指湖心两艘缓慢接近的蓬船,“你看。”
湖心正过数艘蓬船,看起来好似都毫无关系,其中两艘船过正擦身而过,然而下一秒从两边的乌蓬下各伸出一只手,将两个物件抛到对方船上,其中一个物件落地的时候包裹在外的纱布松动,露出一角,闪闪发光,竟然是一整块巨大的金块,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两条船便各自远去,其中一艘船,在湖面绕了三圈竟朝他们划来。
燕南风摘下头上笠帽扣在胭脂头上,起身拍了拍衣袖,缓缓朝船靠岸的方向走去,他停在蓬船前,一脚踩在船板上,小小船猛然晃动起来。
船蓬里传来撞击声,随后一个黄衣女童钻了出来,一张小圆脸憋的通红,对燕南风道:“我花那么多力气?你还闹啊,我可磕着脑袋了,你赔点钱给我就算了。”
燕南风短促一声笑,伸手将她小身子一把提起,就那样吊在半空迟迟不放下,那女童紧抱着金块蹬了一会儿腿,发现挣扎无果,这才垂头丧气的把怀中的金块往他面前一丢,“全部全部都给你就是了,公子饶命。”
燕南风道:“碧之,懂点礼数,先叫声胭脂姐姐。”说着将金块拾起塞到胭脂手中。
碧之挤出两滴黄豆泪,到底没认出胭脂,只小声哼哼:“长成这样也能叫胭脂。”话音刚落,头顶便被燕南风敲了一下。
胭脂到此时才认出来,原来是最初,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女童。
三人行至偏僻的茶馆中落座,趁着燕南风走开的片刻,碧之探头问她:“你是自己人吗?”胭脂愣了一愣,又点点头。“那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往后跟着我们混,不准没大没小的胡言乱语,不然可要把你杀掉。”她分明还是头顶两个团子的稚气女童,可是这一番话却说得极其阴冷、极具威胁。
燕南风折回来捏她的脸,“你先管好自己的嘴再说。”碧之垂下头大口咬着蜜枣糕。
燕南风抿问她:“那几个人都解决了?”
“公子是说唐文水吗?”她咬着汤匙,“都杀了呀,一刀封喉,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死了,我们从随行几人身上搜到了密函,不过也已经销毁了,我和陆公府里来买消息的人说,我是唐大人手下的,大人抱恙赶不来青城,他们看我给的消息很详尽就很信我。”
唐文水乃是皇后身边的文官,从圣上在朝时就一直支持皇后,为了皇后娘娘也算是明里暗里犯了不少事,然而一世浮沉,到头来却还是被同僚所杀。
他突然扭头望着她,“你怎么看?”
胭脂干笑两声,“什么呀,杀来杀去的,奴婢听不明白。”
“你觉得陆公府中,有胆识与皇后的人私下交易的人是谁?”他轻轻一笑,“你觉得你的主子真会甘愿每日无所事事待在府中?陆千芊私下勾结皇后身边的人,用高价买皇后那方的消息,至于这些消息是什么,我不需要告诉你,你也知道了,这就是为何每月府中的账目中都有一笔填不满的漏洞,现在来送消息的唐文水已经死了,以后陆公府这一大笔钱财就会落到我手上了。”
碧之腮帮子里满是糕点,含含糊糊道:“其实除了皇后娘娘那里,董贵妃身边也有被陆千芊买通的人,她呀贼精明,一边与她爹一起辅佐世子,一边却在买皇后与董贵妃的消息,她可真有本事,为了保自己,也算是想尽了办法。”
万事难料,那个曾跪在她脚边,低眉顺眼谦逊有加的太傅之女,如今已在她荒废的青春年岁中,成长为让人畏惧的姑娘,即便她现在是宋胭脂,与陆千芊走的那么近,却也浑然不知。
燕南风还要在府外逗留几日,胭脂便独自一人回了府,走之前,她问他:“为什么今日要让奴婢知道这些事?”
他垂头看向她,笑眸中星星点点,那颗朱砂痣在又显出三分哀愁,她以为他会说,我让你权衡利弊,是不想害死你,或者,不要多问,我只是为了你好。
但是他缓缓抬手,用手指拨下她脸上拂过的头发,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巧碰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