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4章

紫颜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将染料涂裹在每根发丝上,像刻制精细的微雕。

修容到了半途,照浪停手问紫颜:“饿了么?”紫颜点头,道:“忍得住。”照浪便去金盆里洗了手,进厨房取了备好的玉簪香、进贤菜、翠琅玕、锦带羹、神仙富贵饼,并一坛瑞露石湖、几只去皮雪梨,再捎上两只纹螺杯。他知紫颜不食荤腥,故挑了清淡素食,回到堂屋。

因熙王爷不能张大嘴,照浪喂他啜了一碗琼浆,又撕了两块碎饼。熙王爷不得动弹,随意吃了几口后,闲坐在锦椅上发闷。照浪引紫颜去到天井里,挑干净花石上坐了,摆开酒宴,与他共饮。

一时无话。日头晒下来,蒸得风也懒了脚步,缓慢地在天井里挪动。照浪埋身在暗花蟒绫袍服里,像一块鳞瓦参差的怪石无声响地伫立。紫颜嚼着雪梨,抿一口酒,目不转睛望着脚边的珠兰。金粟满地,翠叶招展,馥郁的幽香在鼻端萦绕。

“太后会杀他吗?”照浪说完,自言自语接了句,“太后素来心狠……”

“王爷既无心叛乱,杀他作甚?”

“你不知道……”照浪沉吟,犹豫是否要将大皇子的事告诉紫颜,忽地想起长生的面容,虎目里烧进烈烈的光,肃然地道,“不,也许你知道。”

紫颜嘴角挂了轻薄的笑,无视他炯炯的目光,悠悠地咬下一口,雪梨剩下小小的核儿,被他持在手上,拽了梗子溜溜一转,顺势飞了出去,落在花泥中。

“你我既为他改容,就改了他的命。”紫颜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道,“你不会给他一张要死的容貌,对不对?”

照浪一怔,熙王爷的命握在他的手中?是,如果他不去寻熙王爷,不给出那幻梦般的期望,根本不用走上这条路。是什么在背后推动自己,鬼使神差请回了熙王爷,让太后能再次面对他?照浪背脊发凉,忽然紧紧握住紫颜的手,厉声道:“你要确保他这张脸平安无事!”

紫颜盯着他,用力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淡地说道:“安心吧,有你的命作抵,我怎么舍得让他去死?”照浪舒了口气,但觉汗湿衣衫,竟是精疲力竭。

午后,两人花了两个多时辰收拾妆容,紫颜特意将熙王爷脸上每寸肌肤看过,细致地修补照浪未顾及的皱纹斑痣。直至金乌西垂,熙王爷猝然老去十多年光景,对镜相望时有说不出的感慨。

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寡落的面容上爬满褶褶皱痕,连棱角也被沧桑岁月抹去。

看到这惊异场面,熙王爷饱满的雄心骤然消折,一动不动望了镜子许久。十年后的他就是如此,任他位高权重机关算尽,毕竟敌不过老天,满腹筹谋由是消弱三分。

他沉思良久,刚想起身,发觉右腿抽筋似的又疼又麻,竟无法简单站起。照浪递过一根油绿的竹杖,道:“王爷请用。”

“照浪!”他怒道。

“王爷勿惊,不过是让王爷记得这痛感,在下即刻为王爷解除痛苦。”他口气萧索,熙王爷心头很是跳了跳,脸色不由缓和。

照浪拔下插在熙王爷腿上的数支金针,放在盘子里。紫颜在一旁嘿嘿笑道:“王爷今后行走时,切莫忘了愁眉苦脸,否则无法使人起怜。”

熙王爷只觉这一场易容揉碎人心,仿佛周身百骸散了架,挣扎站了会儿,不得不跌坐下来。照浪见状,忙扶起他,问道:“王爷还要试装吗?”熙王爷心中一硬,点头道:“要。”照浪奉上朱檀金线九梁皮弁、绯色大袖织金衫等衣冠鞋履,伺候他穿上。

夜色簌簌地落下,熙王爷恍若回到了王府,栖逸斋外,识鉴阁上,碧水曲绕穿过庭院。一室的香气就在这时断了,四周的黑暗笼过来,红烛默默在紫檀案上烧出迤逦的蜡痕。他的心被虚无的暗昧填塞,白发、苍颜、秋光暮年,不知怎地,忽然记起自己并无子嗣,想到了身后的凄凉。

像是在应和这惨淡心境,更漏一声声孤零地滴着,生如流水,心如死灰。

照浪重取了香燃上,见烛火昏暗,另点了两盏琼花灯。他只当熙王爷为进宫的事踌躇,静默了等待吩咐。紫颜笑吟吟找来一壶酒,斟了一海碗奉上,“王爷,酒能杀愁,且痛饮一回。”

熙王爷如获至宝地接过,急急地去饮,喝得满襟酒水。紫颜瞥了照浪一眼,将剩余的酒扔给他,“你也该喝。”照浪干笑道:“不必了!要我发愁可不容易。”冷冷地把酒壶放在案上。熙王爷本想再饮,闻言矜持地搁下碗,抹去嘴角的水迹。

此后,花费时日背熟了套话,将离京的日子描摹得惨不忍闻,或能避过一灾。熙王爷须如依了唱词吟诵的伶人,万事按谱好了的词儿来,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以贵胄之身远走他乡,本就吃足苦头,若非有旧仆周旋,半途饿死冻死也是寻常。此刻在照浪的提点下说起沿途饥荒光景,剩下的七分志气又磨去三分,心境越发寒凉。

紫颜闲闲听了,望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出神,那年雪月的情形历历在目。世事轮回往复,那些宛若空花阳焰的幻梦在岁月里浮沉,兜兜转转又重来一趟。

照浪说到一半,瞥见紫颜怅然缅怀的神情,也记起了当时。他面色一冷,忽问熙王爷:“换作是王爷,那年冬天会不会起念杀我?”

“会。”熙王爷像说着风花雪月的故事,澹然地道,“如果那是唯一的路。”照浪笑起来,双眼亮了亮,“若有第二条路走呢?”熙王爷阴沉地道:“保住你,也就保住了我。但愿你不负我。”

照浪依然在笑,他打开随身的银香囊,用铜箸拨了拨火,灵猫香像是恢复了生气,再度夺路而出。辛烈动情的气息如从崖顶跳下,决然地扑向鼻端。

熙王爷醺醺欲醉,紧绷的眉眼松弛下来,听见照浪如梦呓般自语:“如此,就请王爷多捱些时日,等我服侍好太后,再请王爷进宫去。”

熙王爷一听还要再等,张嘴欲骂却无力,撑了桌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一急,这一年半载积攒在胸臆的恨愁漫溢开来,喉间腥腥地一咸,吐出半口血。照浪神色虽变,手下稳当地托住熙王爷,将他扶到床上斜倚着。熙王爷眼前漆黑,抓牢了照浪的手不敢放。

紫颜搭脉看过,摇头道:“他身子虚得很,一天累下来,先好好睡一觉罢。”照浪依言替熙王爷除去衣履,正待盖上锦被,手腕被死死扣住。

“你不许离开。”

照浪点头,“是,我就在王爷门外守着。”

熙王爷反复说了两遍,昏昏睡去。照浪放下紫纱帐幔,走到烛台前吹熄了灯,回首望了望几案上轻缠的余香,像夜色里唯一苏醒的魂,徘徊不去。

他一步一沉地跨出屋子,紫颜早凝立在外,不知何时落花满地。

阴晴有时,满亏有定,千古兴废不过镜花水月,一念而空。他这样想着,远处街巷里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紫颜慢慢地也离去了,独有一袭路过的清风与他相伴。

秋风盈袖,照浪但觉衣袂冰凉,寒意直直灌进了心里去。

直到黑夜过去。

“他是疯子。”

玉观楼外黄叶飘零,黑衣童子们用力推着一个青袍男子,对了周围的看客说道。那个青袍男子瘦高个儿,苍白的脸上溢着嘻嘻哈哈的笑,手上擎了一个大葫芦。醇香透鼻的酒气从葫芦口散发出来,令人忍不住想多闻,却因他举止怪异没了接近的兴致。

“我是大名鼎鼎的易容师。”他执意地说道,挥着酒葫芦赶开挡在面前的童子,“快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迎我进去!”四个黑衣童子并肩接成一道墙,板了脸不许他通行。

街坊们指指点点,青袍男子手舞足蹈地大叫:“奉天神谕,我上修天颜,下改人命,芸芸众生皆听我掌下号令!你想做天王老子吗?”

玉观楼多的是奇人异士,看客们见怪不怪,猛地瞧见这张狂样子皆是一脸好奇,笑逐颜开地张望好戏。那人咕哩咕噜地吐出一长串祝辞,像极了庄严的神巫,四下里众人被逗得大笑起来。

黑衣童子大觉丢脸,拼命推搡了往外赶他,使多了力气,那人踉跄着跌出去。一身光鲜衣饰的长生正巧从旁经过,见状伸手一托。黑衣童子见了,忙叫:“别管他,这人是疯子!”

那人反手捞着长生的衣领,嚷嚷道:“我是最厉害的易容师!你知道么?舌头上的肉最嫰,但是鼻软骨的滋味也很好,要是再加上一对耳朵,简直是停不了嘴的美味!”他仿佛是烹制无上美食的大厨,笑容里满是谈论珍稀食材的喜悦和神往。

“你说的是……”长生愕然。

那人认真地看他道:“婴儿诚然最鲜,十岁以下童男童女筋骨未全,皮酥肉细……”

青袍男子还待说下去,长生如芒刺在背,周遭众人像看怪物般望了他们,连带他也成了恶人。他忙道:“这位大哥,我想请你易容,这边走。”他拉了男子远远走开去,玉观楼的童子松了口气,朝他挥手致意。

长生苦笑,今次不但切磋不成,这个大包袱恐怕也不易甩脱。

沿路繁华街市,那人边走边饮,把葫芦里的酒喝了个干净,一时咕哝上回错啃了脚板,一时又笑嘻嘻拿起长生的胳膊,衡量能切作几份烹炒。长生屡次想逃,那人很是眼尖,他离身一丈即贴过来,像甩不掉的粘手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