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笑道:“是要命的交情,我最想要的就是他这条命,你不用担心我会偏袒他。”
左格尔忙欠身行礼,道:“大人公正严明,在下怎会多言。”见紫颜事不关己远远站着,冷冷笑了笑,对照浪续道,“是否大人允了,这场比试就可如期进行?”
他始终不为偷去相思剪道歉,长生气愤已极,照浪偏有意袒护左格尔,似笑非笑瞥着长生,仿佛看透了他们之间的纠缠,道:“话虽如此,紫先生若不肯出手,你也无法尽兴。”
“这却无妨,在下自有法子。”左格尔胸有成竹地道。
被那城主瞧了几眼,长生蓦地记起紫颜前年为照浪易容的事。他觉得自己应承过少爷,又想不起少爷是否为他下过刀。脑海里似有羽毛在撩动,偶尔掠过一个影像,却抓不住。只余一双幽幽的眼从黑暗里探出,牵魂动魄地在心头印下粗浅的痕迹。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很重要,但终究在漫漫时光中无声消退。他是那样抗拒在脸上易容,因此无法询问紫颜他们是否曾有过约定。
左格尔见他们主仆均不开口,又道:“那相思剪听说是先生必得之物,在下不明白,难道长生脸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致先生宁愿放弃宝物?”长生听了,跳将起来骂道:“你偷了少爷的东西,还敢在这里说得好听?我这就去报官。”
照浪饶有兴趣地凝视紫颜,他不在意左格尔和他们之间有何纠葛,意外的是紫颜一直未曾应声。他是在以此抵触皇上的安排,还是正如左格尔所说,他回避的是长生这张面容后隐藏的过去?
左格尔按捺不住,忽然走至长生面前,捏起少年的脸,“这真是你出生时的面皮?”长生想起卓伊勒,当年想必也遭受过如此轻慢的对待,愤然打掉左格尔的手,叫道:“滚开!”戒备地退开几步盯紧了他,眼里有难见的狠绝。
“哎呀,难道是我看错了?你家先生一路对你呵护提携,特别着紧呢。”左格尔不耐烦地张开眼,对了紫颜叫嚷,“你看,我若没有说中要害,何以紫先生一言不发,连相思剪也不要了!够胆子,三日后看我如何在他脸上翻云覆雨,就知道先生和我谁更胜一筹。”
他越说越大声,眉毛剧烈地抖动,失却了先前的安闲洞明。
照浪冷眼旁观,这亦是他心中的疑团,不想左格尔能蛇打七寸,捏住紫颜的要害。按规矩,长生起码要自愿成为被施术者才行,但照浪此刻不想阻拦左格尔的妄为。
紫颜冷淡地回瞥他一眼,左格尔微微扬起了盼望的笑,迎来了宛若清风的一句话。
“你想输,三日后就等在这里。”
说完,紫颜向照浪轻轻颔首,瞥见对方眼中的两簇火光,当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玉手横过颈间。小心引火烧身,他这样冷冷地提醒照浪。
长生为紫颜散发的傲睨之态欣然,无论是何样对手,终将捏不到少爷的一片衣角。
宛如不可捉摸的云彩,紫颜回到府中即钻进披锦屋,许久不见出来。
因深恨左格尔,长生这回有了斗志,请来侧侧和萤火,将玉观楼的事说了。
“不能叫那混账家伙骑到头上,我非要好生教训他不可。”他信誓旦旦,将左格尔翻来覆去骂了一阵。
一听对手是左格尔,侧侧也不忧心,随意玩着绣针道:“你是被他摆弄的道具,又能如何?”长生振振有词地道:“他给我易容时,我偏就挤眉弄眼,要他好看。”侧侧戳他额头,笑道:“笨死了,受苦的是你,易容师要整你多容易。随便划伤一刀,再为你补救,痛的又不是他。”
长生心道果然如此,犯起难来,烦躁地道:“没法子整他不成?”转头看萤火闷声不语,用手肘撞他。
门外脚步轻响,闪进一个青衣童子,递上一张洒了蔷薇露的粉笺。侧侧接了,打开后从椅中跃起,百褶裙上蝶舞花飞,转瞬从两人面前消失。长生一惊,拉了萤火的袖子问:“她怎么像火烧了裙子,跑这么快。”
萤火挪开他的手,“姽婳递信过府,想是与先生三日后之战有关。”
长生汗颜,能以价值不菲的蔷薇露熏染信笺,又使侧侧这般郑重的,确实只有那个奇怪的老板。姽婳一向为少爷配香,去年他们身在北荒,紫颜却只佩了香囊,会不会是分量不足出事了?这一想慌了神,急急对萤火说了。
萤火摇头,“如果香出了问题,我们一回京城她就会来,何必等到如今?”
两人猜测良久,皆不知缘由。
侧侧自紫颜处转回,笑道:“咦,你们像柱子一样杵着作甚?不是说要好好斗斗左格尔,不能灭了我们自家威风吗?长生,你去打点少爷易容的器具物品,有短缺的即刻备齐。萤火,你去查查这人是何来历,查不出也不紧要,京城里他见过的人对他有何描述,都给我记下。”
长生道:“少夫人为少爷准备什么?有没有要我帮手的?”
侧侧嫣然一笑,优雅地拔下藏在发髻里的一根长针,“我自然要给你们少爷缝一身光簇耀眼的锦绣衣裳,这种万人瞩目的比试,要先声夺人才好。”说完,撇下傻愣愣的长生往朵云小筑去了。
萤火死沉了脸领命而去。侧侧绝口不谈那封信,长生越发在意,他无人商量,决定往紫颜屋外窥探。悄然掩身靠近披锦屋,从打开的窗望进去,紫颜焚香静坐,盘腿在花梨木雕龙小榻上冥想。少爷的神情从容静雅,长生的心随之安静,如嗅到香里安神的气息,有置身世外的超脱。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紫颜一睁双目。
长生低了头走进。案上摊了熏香的信笺,长生偷觑了一眼,笺上细密地写满了香料药材,他微微一愣,侧侧看出了什么?
“要在你脸上动刀,怕不怕?”
长生哎呀叫唤一声,他担忧的是如何赢过左格尔,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颜噗哧一笑,淡漠的面容上浮现怜恤之意,叹了声道:“今次易容师齐聚京城,是你修炼易容的好时机,切不可懈怠,错过了机缘。你看我易容已经看得够多,是时候亲身体会一番。”
“会痛么?”
紫颜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里有醉颜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来抗拒易容,也许这回会禁不住往事之痛。”
长生瞪大眼,仿佛被利剑穿身,骤然剧痛。他颤声道:“少爷说什么,我不明白。”他不记得的往事,会随了易容的推进而慢慢呈现?
他心中冷笑,左格尔的易容术怎会有此境界,渐渐平静下来,朝紫颜笑道:“少爷故意唬我,我却不怕,既然要学尽少爷的本事,就不能半途而废。”
紫颜凝视他良久,这一天比预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许并不是坏事。如今的长生与初见时不可相较,若他能借此凝铸沉着的魄力,就可练就一颗易容师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长生暗忖,为何少爷会说“往事之痛”,他记不起的过往是令人痛苦的?少爷是否对此了如指掌?他想开口相询,又怕三日后再一次伤心。可是,少爷提醒说他可能会禁不住,岂不是叫左格尔占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静一静,你最好回房去看书。今趟比试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机会,不要事到临头无法承担。”
“是。”长生释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远的抱负怎能止步于这一回?若学会了少爷的平常心,未来的风雨不过是耳边呢喃的絮语,即使偶尔惊眉动心,也将化作一缕烟云。
约定日子的前夜,萤火一身风尘回到了紫府。
长生没想他一去就是两日,见他平安回来,去厨房多加了几个菜。晚膳时分,难得紫颜也出了屋,四人围坐在方桌边,银狮驼水火炉温了烧春酒,黄花梨镶云石面的桌面上,珍果、野蔬、香花、茶点极其丰渥。
侧侧拨亮了灯芯,回首笑道:“人齐了。”
长生正待为萤火倒酒,却见他取了四只晶莹的紫玉杯,从腰间的一只皮囊里倒出色如纯漆的黑酒。香气肆意在席间游走,紫颜赞了一声,萤火恭谨地道:“红豆生了一对龙凤胎,艾冰特意托人捎来的龙膏酒。”将第一杯端与了紫颜。
侧侧喜道:“她真是有福气。”紫颜接过酒,递到侧侧面前,“这是波斯的名酒呢,你且尝尝,沾沾喜气。”
酒色流光溢彩,侧侧微抿一口,“葡萄酿的?”紫颜点头,转头对萤火道:“你累了,明日在家歇着,不必陪我去。”长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饮了甜浆,浓烈的香甜盘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气一冲,囫囵咽下了肚,唯留一抹涩中带苦、甜中有酸的滋味绵长回荡。
“好喝,可惜我们不在苍尧。”长生多喝了几口,为艾冰夫妇欢喜,闲下来问道,“萤火你莫非到了关外?”
萤火眼中精芒一闪,道:“说到关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苍尧国王千姿,与紫颜等人打过交道,长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余悸道:“千姿野心真大,连在北荒这种地方也要打打杀杀。”
“北荒对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对他来说却是驰骋的天下。”紫颜像是洞悉前因后果,淡淡地道,“战祸既起,关内是否驻扎了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