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似锦无辞可答,良久才道:“请问咒文是什么?”
药王印当然要有咒文才能驭动,可是这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的确冷静的过份,也无情的过份。爱睍莼璩叶扶秋略略敛睫,却不说什么,只向她微一示意,花似锦倾近身去,他在她耳边极低极低的说了。
隔了片刻,他缓缓的道:“锦儿,叶飒病弱之身,在药王阁中,曾得你多次援手,累次死里逃生,此恩不报,枉自为人……且叶飒心中对你如何,你也明白。此番不拘为恩,抑或为情,我都见不得锦儿伤自己半分,输便输,叶飒认了……”
她头一次听他提到他的本名,不由得微怔,瞧着他出神,叶扶秋向她一笑,眼神十分温和,一边缓缓的续道:“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叶飒行事但求无愧于心……那药王印传言中再是神乎其神,也不过是个死物,我倒不信,叶非花这般倒行逆施,暗室欺心,只靠着‘五印齐集一统天下’这八个字,便真的能一统天下幺?今日我虽将药王印予你,但也要替我父皇说句话,锦瑟城虽小,但犯我者,虽远必诛!虽强必灭!”声音仍旧温雅,辞意却极铿锵。
一众军士俱都沸腾起来,齐声道:“寿王!寿王!寿王!辂”
花似锦微微凝眉,退了一步,这情形看起来,不像太子还朝,倒象是将军带兵上阵,且直呼亲王封号……看叶扶秋双瞳如星,宛如砥柱中流,花似锦定了定神,施礼道:“你保重,我走了。”
叶扶秋含笑道:“你也保重……我会尽量活到你回来。”
回来?她愣了愣,仍旧无辞可答,便跃身上了飞行法器,那男子立刻驭动法器腾空,远远飞离嫣。
身在云空雾海,俯身看时,叶扶秋已经回入了车中,队列随即向前行进,竟无丝毫错乱。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小小队列虽然人数不多,看上去也不起眼,却似乎十分的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不像皇家卫队,反而像沙场强兵。叶扶秋把药王印给了她,这种几乎称的上大逆不道的事情,队列中居然并无一人面色有异,好像叶扶秋做任何事,他们都会无条件拥护一般。
其实之前的花似锦,只是因为无以为报,所以不愿也不曾去深想,可是此时的花似锦,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没有情感牵动,所以加倍的理智,她很清楚叶扶秋的为人,他对她固然有情,却绝不会情感用事……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才选了这样一种方式拿到药王印……不得不说,极有效。叶扶秋生在帝王家,却自幼多病,数次病危,现如今好不容易病体初愈,马上要回朝继承大统,她便中途截留,当着这么多人,拿走了他城主的象征药王印。这样的遭遇,换了是谁,恐怕也会一蹶不振,叶扶秋却似乎越挫越勇……每一次意外,于他,都似乎可以在适时的几句话中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王印,当时,叶扶秋在她耳边,的确说了一句咒文,可是,他随即又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句咒文是假的,但叶非花不会知道……我可以骗叶非花,却不能骗花似锦。”
她在赌,他同样也在赌……她赢了,他同样也会赢……即使他明知叶非花是她的恩人,仍旧说了出来,他就是要在这种情形下让她明白,他愿意把生死,甚至把整个天下,交予她一念之间。
云知处向来逞强,叶扶秋却从不介意示弱,他早已经习惯了在最不利的情形下,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机会……所以云知处习惯了说,锦儿别怕,一切有我……而叶扶秋却总会说,锦儿求你帮帮我,你若不帮,我会输,我会死……正因为她是一个这样的花似锦,所以他才是那个柔弱文雅的小秋……
也正如此时,因为眼前是这样一批忠诚的军士,所以,他可以任自己深情到罔顾皇权。这是一种选择,众目睽睽之下,他宁可多情,也不会无情……细细想来,当初在那小镇时,听人提到寿王时,百姓口中,便是一个心软到几乎有些慈悲的王爷,是一个有情的王爷。当其时,似乎只有一个这样的王爷,才会更得民心。若将来有朝一日他当真得登大宝,甚至一统天下,他自然有法子让自己恩威并重……
身边的男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花似锦道:“我在想,小秋将来一定是盛世明君。”
答完了,才觉不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把眼神转了回去,神情仍旧平静无波……这男子猿臂蜂腰,身材高大,面容却十分平庸,衣着只是寻常宫中侍卫的衣着,腰上佩着长剑。但既然叶非花遣他来监视她,那他一定是叶非花的心腹……可是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湛亮如天上星辰,却又华
美如漫天烟霞,那是腹有丘壑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个宫中侍卫,怎会有如此漂亮的眼神?如此锦绣的心境?
飞行法器一路前行,很快便追上了叶非花的马车,叶非花这一行显然高人异士颇多,整个阵仗中都贴了十分高明的神行符,几乎称的上一日万里。花似锦把药王印双手奉上,叶非花顿时大喜过望,他虽然猜到花似锦可以拿到药王印,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略略问了几句,叫人进来包扎好她手臂上的伤,叶非花便将旁边桌上的神行符取了过来,含笑道:“锦儿来瞧瞧这符怎么样?”
花似锦实话实话:“差强人意。”
叶非花微微一笑,“我们锦儿是天下第一天师,这寻常的天师符箓自然入不得锦儿的法眼……不如锦儿也制一个神行符出来,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所谓天师们瞧瞧,可好幺?”
花似锦沉默了一下,直截了当的道:“哥哥,你若想要我制甚么符,直接说就好,当日天师大会情形哥哥亲眼所见,又何必定要多刻一块?”
叶非花顿时就是一窒。他习惯了做事之前哄哄她,像哄一个小孩子,可是却忘记了此时的花似锦,与之前的花似锦有些不一样……叶非花咳了一声,含笑道:“说的也是,锦儿符箓之学,天下无双,何必要试?”他一边说着,就从旁边拉开了一个箱子,箱子里是数块方方正正的原玉,叶非花道:“锦儿,我想要一种不必甚么修为灵力就可以驭使的符箓,要像弓箭一样及远,最少可以及百步之外;还要像天雷符一样可以爆裂,一次最好可以伤到一大片;而且须有准头,不可以落在空处……还有,我希望这符箓里面,可以像雄黄镇妖符一样,贯注进某些东西……”他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花似锦一直偏头静听,这时才截口道:“不知要贯注甚么东西?”
叶非花挑了挑眉,面不改色的道:“比如毒,蝎子毒?或者更历害的……蟾蜍毒,蛇毒,鸩毒……”
花似锦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三大毒族的毒?”
叶非花微微一笑:“算是罢!”
花似锦凝起眉心,犹豫了一下,才道:“哥哥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狐鸩的后代……我爹爹便是鸩妖,不知能否请哥哥手下留情?”她顿了一顿,“而且,三大毒族中,颇有几个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与毒族为难。”
叶非花吃了一惊,却随即回神,含笑道:“原来如此。幸好我原本就没想过要用鸩毒……但是锦儿,这毒族中,也许有好人,比如锦儿的朋友们,但大多是坏的……比如白头蛇妖,你可知,白头蛇是世上最疯狂的种族,白头蛇雌雄相遇,交尾尽欢之后,雌蛇就会吃掉雄蛇,而子蛇就在亲生父亲的血肉之中生长,等到破壳而出的那一刻,就会吃掉母亲……白头蛇得以歧身三大毒族,就是因为如此,他们蚕食至亲,体内毒性不断累积,自然会愈来愈毒,实在称的上罪孽深重……”
花似锦愕然,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东方天籁,想到他自嘲满满的笑,话出口,却如此轻描淡写:“我不太喜欢这出身,曾发誓永不回头,所以才进入药王阁……”
叶非花偏头道:“锦儿?”花似锦回过神来,急应了一声,叶非花淡笑道:“我这件事,着实急的很了……锦儿既然有一半鸩的血统,我便不动鸩妖就是……锦儿的朋友我当然也不会动。但要我放过整个三大毒族,绝无可能。”他说的出奇坦白,然后微微挑眉:“我听说,妖族从来不会违背恩人的命令……”
的确,恩人之命在妖族,是排在一切之前的,就算他要她对付鸩族,她也无可抗拒。花似锦缓缓的低下头:“是。”
叶非花点了点头:“好。那我说的要求,锦儿可以做到罢?”
花似锦道:“可以。”
叶非花大喜,道:“当真?”
“嗯。”花似锦道:“我会在符上刻上发散之力,等我刻完之后,用蝎毒浸上三个时辰,使用时,就可以将符上之毒发散出去。”
其实叶非花的想法只着重于使用,的确十分的异想天开,即使在天师听来也是匪夷所思,所以他问过几个天师,每个人都回答他做不到……没想到花似锦竟一口答应,似乎毫不为难。叶非花喜出望外,道:“太好了!我便知道锦儿是我锦官城的福星!”
花似锦微微一晒,也不多说,便从戒指中取出了饕餮牙。她刚刚手臂受伤,此时仍旧疼痛难忍,连玉片也把不稳,试了几下都是不成,她便走到旁边的矮桌前,随手从桌上刻了一个凹槽,把玉片放了进去,低头雕刻。
大约半个多时辰,一枚玉片便完工,直刻到晚间时,已经有六枚玉片刻了出来。花似锦手中不停,全没来由的,忽觉得胸口一暖,她下意识的停下来,伸手捂住胸口,转目四顾。
这种情形,分明是有星主石接近时的现象。冒充云知处的天枢神君,手中已经有花漫天、池画月、慕紫和千度身上的六块星主石,但他重伤逃去,加上云知处身边已经有了开阳和明辅两个仙人,他一定不敢露面罢?那么,难道是药王阁主摇光到了?
花似锦向外看了一眼,门外远远近近,有数队兵士正来来回回的巡视,她来回看了几次,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只得收回视线,继续刻符,却不知虚空之中,有人正定定的注视着她,正是天枢。
花似锦想的原本没错,可是她却不知,天枢所受的伤,多半在肉身,神魂并未有太大的影响,只是不幸少了不坏金身而已。而七枚星主石,包括摇光手中那一枚,都已经在他手中……星主石既然是九天界之物,当然不止是炼器的好材料,更是贯注神力的宝物……可是不知为何,他试了许久,神力竟发挥不到一成……但天枢此来本不是为了星主石,他原本只是恼恨她毁他肉身,取他仙骨,说白了就是来报复的,可是她这一个动作,却让他心头一动,微微凝起了眉。
叶非花一直坐在一旁,正撑着手臂假寐,忽有下人来报,说最早刻的那枚玉片已经浸够了三个时辰。叶非花急吩咐人停下来休息打尖,便戴了鹿皮手套去试符,天枢有心要瞧瞧花似锦的本事,也就跟着出去。
外面早已经摆好了一堆草靶,上面还捆着一些野鸡山兔之类的活物。便见叶非花遥遥向那边抬起了手,也未腾挪做势,隔着足有二三百步的距离,那玉符却嗡的一声,宛如出弦之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竟在空中拖出了一条残影,直直的落到那一堆草靶之中,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尘砂弥漫,声势惊人。待灰尘散去时,众人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隐身在空中的天枢都不由得有些心惊。
方圆足有五丈左右的地面,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的草靶都被炸成了碎片,那上面的山鸡野兔之类的活物,也都被炸的筛子一般,鲜血狂涌,流出的血却俱是黑色,连地面都瞬间溅满了黑血。这般威力,就算对修士动手,也是不可小视,何况是阵仗中的普通兵士?
叶非花竟是欢喜的有些忘形,脱口道:“太好了!太好了!有此利器,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天枢不由冷笑,看了他一眼,叶非花狂喜之下,也顾不得风度,兴冲冲的赶了回去。
花似锦连晚饭也不曾吃,一直刻到了半夜,叶非花早已经在另外的马车中休息,马车中便只余了她一人。也不知刻了几个,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侧身半倚在桌边,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桌上的烛灯摇曳着熄灭,隔了不大一会儿,她的胸口,却有金黄色的暖融融的光慢慢亮了起来,那光芒极温润,在黑暗中水一般流淌,慢慢映透了她的衣衫……
花似锦迷迷糊糊的伸手,捂住了那石头,喃喃的道:“云哥哥……又有星主石……”
隐身的天枢弯腰细看了几眼,微微冷笑,毫不犹豫的伸手,便向那石子抓去!
就在这当口,车身忽然微微一震,有人落在了上面,游戏似的来回晃了几下,然后轻轻弹了弹剑,发出极轻的呛啷一声,随即,天枢耳边,有人悠然道:“君子不欺暗室……天枢,多年不见,你越来越无耻了。”
天枢大大的一怔,他的手已经到了花似锦手边,距离那奇异的怪石,只有一寸的距离……可是隔着厚厚的车顶,似乎也能感觉得到,那人手中之剑,正遥遥对准他的手腕……天枢终于还是一咬牙收回了手,一把掀开车帘,便翻身上了车顶。车顶空空如也,那气息却极是分明,天枢狠狠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一直奔离了那队列很远,才回身道:“你居然也来了!”
他停下来,微微一笑:“你都来了,我怎能不来?”
天枢冷冷的道:“帝君在嵩山城中,你还不去?”
“见帝君嘛,不必着急……我忙的很,”他一边说着,便现出了身形,猿臂蜂腰,身材高大,着了一身宫中侍卫的衣服,正是白天送花似锦的男子。他伸手比了比自己,悠然含笑:“此刻,我正受锦官城主之命,暗中保护锦公主。”
天枢冷笑一声,份外鄙夷:“玉衡,这么多年,你这种喜欢扮来扮去的毛病还是没改,当真无聊透顶!”
“一种面貌,一种身份,过的便是全然不同的日子,有趣的很。我为何要改?”
他徐徐的道:“你既然说无聊,又为何乐此不疲?”
天枢一窒,退了一步。他随即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维持在十步左右:“你放心,你扮帝君的帐,帝君自然会跟你算,我懒的掺和……我现在只跟你算算,你扮我的帐。”
天枢一怔:“我几时扮过你?”
他淡笑道:“你不但扮了,还扮了不止一次……你难道不记得众星之坞?”
天枢愣了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众星之坞?你是说,你是……”
“对。”他点了点头,好整以暇,“我的众多身份中,恰好有一个,便是现任的妖王妖倾天。”
天枢瞬间无语,妖王叫什么,这整个世间,只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可是这妖王的身份却足以吓倒一片……而且最关键的就是,他并不是冒充妖王,而是真的去做了妖王……他一向知道,他喜欢以各种身份在人间游走,据说每一个身份都名满天下,可是他们只当是一种游戏,却没想到他玩的这么大手笔……
天枢只觉难以置信,喃喃的道:“玉衡,你居然在人间做了妖王,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还做了甚么?”
妖倾天微笑道:“我还做了甚么,等将来因缘际会时,你自然会知道……如果那时你能认的出我,我当然不会不认。现如今,我先同你算算你假扮妖王的帐,然后再算算你打死我两个妖族长老的帐……”
一边说着,便一摆长剑,攻了上去,天枢大怒,急回手招架,一边道:“混蛋,那两个甚么长老是我胡诌的!你分明是欲加之罪……”
妖倾天哪会同他讲理,手上攻势不停,短短数招,天枢已经累次遇险,他此时已经没了不坏金身,又没了肉身,实在处处掣肘,再挡了几下,便听极极的噗的一声,已经被他攻破了护体之气,伤了神魂。天枢大怒,咬牙道:“混蛋,你忘记你还有一个身份是玉衡星君么?你我同为七星……”
一言未毕,妖倾天攻势忽然一收,恍然似的,道:“你提醒的对,我还是玉衡星君,我乃紫微帝君护星!”口中说着,掌下攻势一变,已经用上了九天界的仙法。
原来他刚才一轮抢攻,因为说的是算算他假扮妖王的帐,所以用的自然是属于“妖王妖倾天”的招数力量。现如今他摇身一变,做回了玉衡星君,动用九天界仙法,天枢怎可能抵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