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9

卜某某自从卜杏斜被龙卷风卷走后,心身交瘁,萎靡不振,卧床不起。

我们也已知道,卜某某这人,没念过书,从小跟着人放羊,长大了自己放羊,与羊打了几十年的交道。羊这动物,最温顺,最柔和,夏天能吃鲜草,冬天能吃干草,默默无闻,与世无争,任人宰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卜某某放羊放得久了,也沾染了羊的习性。小到村里有了小偷啦,谁谁家和谁谁家打架了,大到国家几届几中全会召开啦,新的政策出台啦,他一概不闻不问。早上放羊出去,晚上放羊回来。正因为这样样,他不懂得怎么处理突发事件。现在,自己养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突然不见了,他能不生生气吗?给了谁谁能不气?自古道,病从气上生。卜某某这一气,浑身像散架了似的,说不出出来的一种难受。

这几天,卜某某身体稍有好转。他就想去找贾达理说理,“好歹,他也说上几句道歉的话也行。”可贾达理不仅不道歉,还说是卜杏斜到他家闹事,逼得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才替他出气,是罪有应得,因果报应。越这么说,卜某某越气。明明是贾达理欺负自己家在前,卜杏斜出于无奈才被迫还手,怎么说是卜杏斜到他家去闹事?再说,闹事?为什么闹事?无风不起浪啊,你贾达理是引头祸水啊。

卜某某昼思夜想,怎么也绕不过这个弯。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磨刀霍霍;不是自己不活了,就是不让贾达理活了。两个极端。人就是怕极端,一极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丁醋香时时看着卜某某,怎么也不让他去找贾达理。她不让找,是有她的道理。贾达理,现在在村里红得发紫,借着儿子的地位,说话气粗的很。连走路的姿态也变了,头昂得老高,脖子伸得老长,两手抄在后背,拿着个张开的扇子,在大街上高傲地一走,像一只招摇过市的鹅。问题是就有那么一些想攀权结贵,阿谀奉承的人,把贾达理捧得老高。贾达理更加趾高气扬,自命不凡。用金泊村人的话说,他跺一只脚,金泊村就得抖三抖。即使有人看不惯他的德行,也是在背地里说说而已,很少有人抛头露面,与之争锋。丁醋香认为,去找贾达理,肯定是鸡蛋碰石头,有去无回。但话又说回来,一个大男人,丁醋香看得住一时,也看不住一天。看得住一天,也看不住一月……

有一天,丁醋香正在家里做饭。听到卜某某走出家门的声音,丁醋香就火急火燎地往出追,“干啥去?她爹。”

“去找贾达理算账。”

“不能去。咱敌不过人家。”

卜某某没理她,气愤至极,边走边骂,“贾达理,梼杌、歹毒啊!你这是让我家破人亡呐!”丁醋香紧追慢追,卜某某已出了街门。

卜某某一出街门,就觉得恶心,一吐,吐出一口黑血。再吐,竟是一口褐血。连吐几口,都是红艳艳的鲜血。等丁醋香追出来时,卜某某已跌倒在路中央,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丁醋香拉开嗓门大喊大叫:“啊呀,不好了。来人呐,我家的吐血了。”众人闻讯出来一看,卜某某早已气绝身亡,撒手人寰。丁醋香抱着卜某某号啕大哭,哭声悲天恸地,撕心裂肺,众人听了无不泪如雨下。贾达理不知原因,也出来看热闹,丁醋香指着他大骂:“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我家的是让你气死的。”

“你说是我气死的,我还说是你克死的。”贾达理挺胸抬头,眼睛看着天空,手却指着丁醋香,“你说你,前前后后,找了四个男人,哪一个男人是寿终正寝的?都不是,都是活得好好的,突然间就没了。”话到此处,贾达理略显悲伤,擦擦眼睛,环视众人一边,然后盯着丁醋香,“我们某某,如果不娶你,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贾达理着重强调“我们”,仿佛他和卜某某就是一家人,关系很好似的。稍作停顿,他继续说:“昨天我们某某还好好的,就在今天,我还看见他在院子里搬东西,怎么一下子就呜呼哀哉了。你说不是你克死又是什么?”

丁醋香抱着卜某某,气得嘴唇发黑,“我,我,我……”了半天,没有说出第二个字,头一歪,就倒在了卜某某身上。众人见丁醋香长时间不起来,过去一看,嘴里只出着半口气。

丁醋香是找过四个男人,这四个男人确是中途而逝。第一个男人是和她一个村的小伙子,俩人自由恋爱。刚结婚不久,小伙子去修水库,黄土坍塌,一组三个人都没活着出来。第二个,第二个是邻村人,当过兵,为人正直,去河里救人,人是救上来了,他却死了。后来,丁醋香好长时间都没找男人,和父母一起过。但当地有个习俗,过年时,出嫁过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大过年的,这一天,去哪里呢?将就了六七年之后,又有人给她介绍了另一个村的一个男人。和这个男人在的时间最长,生了一儿一女。后来这个男人得了胃病,疼的时候就去看医生,吃点药。不疼的时候就停了药。医生让他做手术,但因为手头紧张,一搁再搁,最后因胃穿孔而亡。再后来,她怎么也不找男人了。背地里也有人说闲话,说她是克夫的命。但她经不住兰镰刀左说右劝,又和卜某某结为夫妻。

接上前边的故事。丁醋香倒在卜某某身上,卜难斗闻讯赶来,一看这阵势,指着贾达理大骂:“贾达理,你再敢为非作歹,我和你拼命。”

贾达理一看卜难斗出头,怕再引出事端,知趣地扭身就走,但他还想走的体面些,回过头来,边走边说:“我,我不想和你们一般见识。”贾达理走后,众人七手八脚把卜某某抬回屋,换上寿衣后入殓。

金泊村有个乡俗,人死后出殡,都是六天,但不知为什么,卜某某在三天头上就出殡,而且还是凌晨。还有,自从改革开放后,金泊村恢复了十多年前出殡时的风俗。彩画的灵轿盖在棺木上,十二个人用木杠抬着,前边是孝子孝孙拉灵,后边是亲朋好友送殡。但卜某某出殡的时候没有这么排场,是把棺木往小平车上一放,卜难斗在前边拉着,本姓家族没出五服的几个男人们后边推着,连平时常端孝子盆拉火把的荣怀也没用,在丁醋香的“嘤嘤”哭声中,草草把卜某某埋了。整个场面非常寒碜。有人说,卜某某活着可怜,死了也可怜。“可怜”成了村里人给卜某某的盖棺定论。不幸丧女,自己又未老先亡,说起来,也真是可怜。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还有一个插曲。按照乡俗,死者家属都要治丧期间请当地八音会的人吹奏哀乐。丁醋香就没请,贾达理借题发挥,说到底不是结发夫妻,感情不深。

丁醋香没请,贾达理请了。第二天傍晚,突然间门外来了一帮八音会的人,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卜难斗问是谁让他们来的,他们说是贾达理请来的。丁醋香去找贾达理,贾达理捻着虬髯,不屑一顾地说:“我请的。我愿意。”

“我们不要你这响器。”响器就是指八音会。

“给我吹,我听。我爱听。”

“我们不爱听。”

“在我家街门口,你管得着?”

贾达理不仅请了八音会,还在旁边立了一个大花圈,挽联上联写着:“人生凡事皆前定”,下联是:“福寿利禄莫强为”,横批为:“命该如此”。其中之意,众人皆知。

丁醋香一气之下,把八音会的人轰走了,还把花圈摔在了贾达理家的门上。

贾达理没有就此罢休,紧接着又放出话说,丁醋香草率安葬卜某某,为的是省下钱给她儿子,“卜某某辛辛苦苦闹下一辈子的光景,全让丁醋香倒腾光了。”此话也非空穴来风。有人看见,卜某某死后的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大亮,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她家门前,大包小包装了整整一车。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还有更狠的。卜某某出殡后的第二天,贾达理就打发兰镰刀去了董也牛家。为什么要让她去董也牛家?事出有因。在贾达理看来,董也牛是自己的眼中钉,一看见就不舒服。况且,偷了自己的老婆不说,还三番五次地取笑玩弄自己。尤其是那块布,那块带血的假布,还有那天的断案,一直让他耿耿于怀,怀恨在心。这个人活着,就是个他家的害。既然丁醋香妨克男人,就让董也牛娶了丁醋香,把董也牛也克死。这么着急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丁醋香料理完卜某某的后事,就拍屁股走人,没有了说合的机会。

当时,董也牛正在家里做饭,兰镰刀笑嘻嘻地进来,“哎吆,董大主任,做啥好吃的呢?”其实,兰镰刀很长时间了没有来董也牛家。现在,兰镰刀绝对是看贾达理的脸色行事。

董也牛一看是兰镰刀,高兴地放下手中的营生,连忙用手扫去炕上的尘土,让兰镰刀坐。自从董也牛断案后就“辞去”了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有人说是柳岸柳发挥的作用,有人说是麦书记下得最后通牒,究竟是什么,董也牛最清楚,但他就是不说。因为辞职,自然他家就很少有人登门。兰镰刀的到来,给董也牛凄凉的家中带来了喜悦。董也牛热情地扫完尘土之后,拍拍炕,“坐。坐。”

兰镰刀也不客气,让她坐她就坐。一边坐一边说:“你看你看,没个女人不行哇?啧啧,恓惶成个甚了。”

“多少年了就是个这。”

“想不想娶一个?”

“六十多岁的人了,谁跟呢?”

“你家房前头。”

“你说丁醋香?”

“卜某某死了,她不得再找个男人?”

“我看算了吧?”

“你肯定是放不下岸柳?”

“胡说啥呢。”

兰镰刀说董也牛放不下柳岸柳,也是有缘由的。前天傍晚,董也牛出来看八音会吹打演唱,一边看一边眼睛往贾达理家院里瞟。兰镰刀推推他,“看啥呢?”董也牛脸红,打情骂哨道:“有你在跟前,啥也不看。”但话还没说完,眼睛就又瞟向贾达理家院里。

董也牛吃不住兰镰刀劝说,答应只要丁醋香同意,他没问题。兰镰刀还逗他,“需要不需要跟某些人商量?”他又红着脸说:“不用。不用。”

兰镰刀前脚从董也牛家出来,后脚就进了丁醋香家。丁醋香正收拾院子,见兰镰刀描眉画鬓,扭着屁股进来,脸上似笑非笑,“醋香,昨天也没给你家帮上什么忙。你看,今天有啥事没?”

因为丁醋香是兰镰刀介绍给卜某某的。平时,她俩关系还是比较好,“没事。收拾收拾,我也回我儿子家了。他不在了,我也没啥好呆的了。”

“哎呀,走啥呢走。”兰镰刀凑到丁醋香跟前,神秘地说,“董也牛,那在咱村,当了几十年干部,绝对是上层人物。当初,我给你说卜某某时,就犹豫过,是让你嫁给他好呢,还是嫁给他好呢?现在,机会来了。”

“啥意思?”丁醋香变了脸色。

“哎呀。女人没家,吃塌一家又一家。你呀,嫁他算了。”

“合适?”

“合适。”

兰镰刀话音刚落,丁醋香就端起盆子里的浊水,往兰镰刀身上泼,“滚,你滚。滚得远远的。”丁醋香知道兰镰刀和贾达理是穿着一条裤子。

兰镰刀一边躲,一边解释,“醋香。醋香。我是为你,可不是害你。你说你一个寡妇,没个男人,咋活呀?”

丁醋香“当啷”一声,把街门关上。兰镰刀看看丁醋香家的街门,看看自己浑身的浊水,一甩脸一扭屁股进了贾达理家。

半下午的时候,丁醋香骑着自行车出门,向东,她是回了儿子家。贾达理也出门,向西,他是去了省城,去告诉贾诚信,卜杏斜失踪了,卜某某也死了,丁醋香也回到了她儿子家中。你的后患已除,从今往后再没人再纠缠你了。好好干,当不了省长,也当个厅长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