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现在下树去找高清水,那就得直接显身于明处了,不方便观察各人的举止。不如这时候不去凑这热闹,他还是在老槐树上呆着,等看完这祭祀的连台本戏,到时候再去找师兄也不迟。
这时候,大多数小邱庄的住户居民都围在扶风堂前三丈开外的地方看热闹,扶风堂的子弟则川流不息地在祠堂内外进进出出。一阵风吹过来,身边树叶子沙沙地响,三元将身向身后的树干靠去,只得背后激灵灵一阵凉,凉到刺骨。
他猛地一挣,坐直身体,扭腰向后望去。身后,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婆娑树影,重重叠叠地与自己落在树干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三元“呵呵”一笑,语带傲慢地说道,“别装神弄鬼了,一路跟我到这里,八成也是想看热闹的吧。藏在我身后,你不别扭我也别扭……”
沙沙沙,又是一阵风,那枝叶影子一阵乱晃,只有三元身体的投影,端端正正地印在树杆子上,倒是一动不动。那黑影虽然不回应三元的话,不过显然有些犹豫,虽然已经被三元识破,不过赖着不走,他又能拿自己的影子怎么办呢?
“不如这样吧,”三元笑一笑,又道,“你要不方便理我,索性,你坐到隔壁那截树枝上,我们并排坐着,你也看的清楚,我也不会被你冻坏了脊背。不然你呆我后面,我挡着你,你冰着我,大家找不自在……”
他又等了一会儿,那影子还是没反应,仿佛陷入了沉思一般。
“好吧,我不看你了,你还挺知道害羞的吗,跟你说话全不搭理。我转过去,我看我的热闹,你自己把身子移到旁边那截树枝上去,大家稍微保持一点距离,各自舒坦。”说罢三元把头扭了回去,重新看向热热闹闹的祠堂方向,他将身子缓缓靠向身后的树干。
这老槐树相当的粗壮,粗到三元光靠眼角的余光,就能看到身后两侧的树皮。他说是不去看那影子了,可是余光不自觉地就扫那树皮,果然,随着他身体越来越移近老槐树,他在月光下的投影居然不是离身子越来越近,而是从身后分出一截来,就和三元几乎一模一样地姿势,向他侧边的树干上移动过去。
三元背靠槐树坐定,那影子也落定不动了。看来这老鬼是自己认招了啊,三元心中觉得十分得意。心想着,不知道跟他攀谈一下,能不能开口理我呢?
刚要开口说话,见那庄子方向嘈嘈杂杂的传来动静,祠堂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扭头,向庄子那头望去。从最远处的人堆处,众人挤怂着豁出一条路来,看这样子应该是县太爷到了。
三元眼尖,瞧见走在最前面正在分开人群的那个就是鱼得水鱼捕头了,身后还有衙役等数人,道路渐渐让得宽了,才见高清水那高高瘦瘦的个字出现在视线之中,一旁哈着腰陪着笑脸在说话的是邱胖子。就算他不哈腰,也自比高清水矮上大半个头,如今再一哈腰,谄媚相尽露,更加陪衬出高清水玉树临风飘逸不凡的儒雅俊秀姿态,加上他与三元比起来,有年纪有身份,穿着便装,却依然背着手迈着四方官道龙虎之步,显出老城稳重之态,连章三元心中都暗暗赞叹,果然是个美男子啊,这样的人物,别说走在这一县的田埂之间,就算是履丹墀上金銮殿,凭这风姿也绝对属于同僚艳羡可圈可点的人物了。
不一会儿,就在众目关注之中,这一行人来到了祠堂的门前。荣根已在大门一侧,将为高县令预留的观礼之台准备妥当。那邱胖子侧过身来忙走了几步,将身拦在祠堂门口,哈着腰一抬手,伸手示意邀请高清水去观礼台上就座。
高清水心里明知那胖子是先一步阻拦了自己进祠堂的路,故意让他外面坐呢。不过这个庄子素来规矩就是如此,他也不说什么,客套地点头一笑,站到观礼台,并不着急坐下,而是转过身来,面朝主人施了个礼。那意思是为了表示对邱家族人的尊重,打算站着观礼吧。
邱胖子带着一窝家族中的尊长,再三恳请。高清水才礼貌接受,于高台的正中坐下。话说回来,这可就是在小邱庄如此,若是别的庄子上,那是绝然没有让县令爷吃闭门羹的规矩的,哪里听说过县令爷下乡训农,不让进祠堂,让到外面坐的?那可是一方父母亲临,祭祀自家的祖先,给祖上增辉的事情。恨不得立马就拿出纸笔来,县令爷走到哪里铺到哪里,争着求墨宝,将来好制匾悬挂,抬高身价。
若是来个比县令爷更大些的官,比如州府、巡按啥的,那真是恨不得将小祠堂就地拆了,重新盖上三进三出的大庙宇来,不过若这一族人不是对朝廷特别有贡献的家族,一般得不到这样的殊荣。祠堂祭祀是很私人的民间活动,官方参与的比较少。但是训农却是古来有之的,只不过正好小邱庄的祭祀每每都是与春耕秋收正好重合,训农连带祭祀,所以才会有邀请地方官员观礼这样的习俗。
高清水虽然一直面带着微笑,不过三元看得出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藏着慢慢的心思,他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到小邱庄来呢?肯定不是为了观礼这样简单,何况刚才邱胖子不是说了么,今天开祠堂祭祀这个事情都是临时决定的,根本就没有差人去县里告诉,也没有邀请高县令前来。这个家伙,不顾身份自己就跑了来了?
三元心里琢磨着,不会是专程来找他的吧?不应该啊,他和干爹到小邱庄来,那也是今天早上出了门,干爹才临时告诉自己的,高清水又哪里会知道他们的行踪?
猜测归猜测,这个暂时也不是很重要,晚点时候找师兄问一声就能知道了。继续看戏……
高清水坐了下来,邱胖子又凑上去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三元没仔细听。见高清水微笑着点头,表示认可,估计是时辰差不多了,这祭祀典礼即将开始。
邱胖子回转身来,向着众人比划手势压场,众人骤然肃穆起来,全场鸦雀无声。
三元这时再次把耳根灵量催动,才觉得耳边清风拂面之声都丝丝入扣的时候,刺耳无比地传来“咩咩”的羊叫声,他这才看到,原来那祠堂后边还开了一个角门,一个人影把几只山羊往那角门里赶,三元凝起重瞳眺望,看的十分清楚。赶羊的那人正是荣根!
啊?三元不禁心下一紧,又是这个小子。这些羊,估计就是替代献祭之人的活祭了,原来祭祀用的羊只也是归荣根管理的。看来这小子虽然在家中不得父亲的宠爱,却很得族中长辈们的宠爱啊,从地窖中掩藏的秘密,到祭祀所用的活祭,似乎有许多重要的工作都是交给他做的,并且其他的那些年轻人,似乎跟着他认他做头头的人挺多。看来这个家伙不简单,有点本领。
三元转过神来,继续看祠堂前的情况。这时候邱胖子已经站到了祠堂祭祀礼台的正中,在他身后,就是被柴火围成圈的空地了。
邱胖子的身边站了一群也已经同样换上峨冠博带的族人,这些都显然有些年纪,应该是族中的尊长,七大爷也在其中。
其他诸人,围着柴火延展向外已经跪成了一个半圈,最里面那些俱都是扶风堂中宗谱入册的男子,他们与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人隔开有些距离,先前还在祠堂周围帮忙的女人和孩子们,现在已经退避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这些人倒不用跪拜,不过是在围观而已,但是此刻也俱都哑然无声,收起闲散笑容,显得肃穆起来。
祭祀正式开始,开场并不闻礼乐之声,只是刚才那个站在打鼓前面的年长鼓手,此刻已经拿这鼓槌,站到了邱胖子的下手来。“嗒嗒嗒,”两根鼓槌互相敲击了三下,好似是宣告开始。众人的表情立时凝固起来,俱都转过头看着邱胖子。
胖子将身上大氅袍子一甩,合双臂于身前,脑袋突然耷拉下来,开始念诵祭文:
“白山黑水,流云苍苍;春秋有序,天道无常。五蕴常在,方有悲喜欢乐;一旦仙去,难追故人音容。千年光阴悠悠然易老,万古风霜萧萧而同悲。地老天荒,时绝伦常。惟兹星暗月黑,忧客愁人怅怅。际此烟横雾谷,孝子贤孙悲悲。求木本于乔梓,灵株独萎;寻水源于河洛,热泪空溜。呜呼,哀哉!”
开篇都是骈文,邱胖子咿咿呀呀抑扬顿挫如唱山歌一般,这也就不多说了,大体听懂听不懂都没有什么区别的,就是抒情说一说孝子贤孙们的思亲之情。祭祖的意义是慎终追远,更表现源远流长,有望于后裔的繁昌,开篇的祭文,只是宣告祭祀活动的开始,并不是正式的祝文。
接着就是子孙们按照辈分排队上前磕头上香,那祭台拜访在祠堂之内,不过现在还不是到里面去祭祀的时候,就在祠堂的正前方,有一只大鼎,诸人点上香于鼎内焚化,然后退后一步,向祠堂叩头跪拜。
第一个便是邱胖子了,接着是各位尊长,然后按着辈分,其他族人一组一组地上前焚香行礼。礼毕,诸人回到各自的位置重新跪下,听族长念诵祝文。
祝文的开头先是诵读当时当日那一辈子孙在哪里为了什么时,向祖先行祝,主祭邱胖子展开帛书一卷,提起抑扬顿挫满富激情的音调,继续高声颂道:
“欣逢盛世,国泰民安,嗣孙族人,诚心虔具,拜扫祖墓,除草培土,秉烛焚香,绿水浓茶,三牲成筵,糖料果品,香楮烛宝,喜报捷发,清酌之仪,旨敬于白杨县小邱庄邱氏扶风堂上历代高曾祖考之神位前!”
“恭维——”
“祖恩广大,福祉祯祥,兹届秋日,追报难忘,寅具不腼,薄陈酒浆,掬诚告奠,奉献清香,祖灵如在,出登祭堂,福荫裔孙,乃炽乃昌,房房富贵,代代书香,富贵蝉联,富甲一乡,簪缨黼黻,世代冠裳,一年四季,内外吉祥,老者高寿,少者荣光,花根端正,花叶茂昌,男添百福,女纳祯祥,未成婚者,早结鸳鸯,已立身者,喜庆弄璋,天赐麟儿,熊梦呈祥,以承宗祧,前途无量,八方贵人,扶持相帮,利路亨通,财源进广,五谷丰登,利达三江,种养丰盈,六畜兴旺,五瘟隔除,灾厄不伤,歹人远隔,官非殄藏,祸盗潜散,所谋遂行,钟灵毓秀,世代隆昌,伏望老祖,圣灵祢彰,慢慢鉴尝,重重领赏,领受完毕,祭礼告成!”
“伏惟,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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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加班,东吴回家晚了,更的比较匆忙,只能一更了,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