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现在知道,当刘世昌毒发痛昏过去之后,并不是立即就七魄离体的,当时也许他并没有立即就死去,魂魄在体内至少驻留到了第二日烧窑的时间。
那瓦窑中的温度不是一般的高啊,刘世昌都来不及散尽七魄,便眼看着自己被烧骨成灰,尸骨无存了。心中的愤恨真是可想而知。三元不仅此刻能看到刘世昌的记忆,更能体验到他的情绪,他的心绪已不是初死之时那样的祥和平静,一层又一层的怨戾之气正在他的魂魄中积聚,魂魄无所依附,便将这强烈的戾气依附在了离身最近的陶盆之中了。
那陶盆受戾气浸染,居然越烧越显现黑釉光泽,刘世昌对人世的留恋,对父母妻儿的眷念,都化做了对这赵大夫妻的怨恨了,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魂消魄散。现在他的怨念在高温的刺激下不断地被激发升华,死死地烧进了乌盆儿之中,千丝万缕密不留隙地与陶土咬合在一起。直到赵大来开窑,说了前面那番话,他是有心人听无心话,更是确认了赵大夫妻便是加害他的仇人了。
“这之后呢?”三元从刘世昌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继续问道。
“这之后的三年,我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堆放乌盆陶罐的仓房之内,直至有一天,遇到了张别古了。”刘世昌似乎提高了声音,身体也坐了坐正,“那一日,我照常在乌盆内哭泣,仓房的门儿开了,一个老头儿与赵大一起进来,我听赵大称呼他张别古,所以知道了他的名姓。我又听赵大对他说,这里的盆子都是最好的,让他任挑一个带走就是。”
“后来赵大就走了,张别古在仓房里挑选盆儿,不知怎的,我就觉得与他似有前缘一般,一心想他把我带走,我心中琢磨,难道这个张老丈就是能替我伸冤翻案的救星么?我从盆中显出形来,求老丈将我带回家去。那张别古顿时吓的魂不附体,三步并作两步,想要逃离。被我反复拦阻回来,他摆脱不了我的纠缠,惊慌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上我回到自己家中……”
“哦,”三元再次打断他说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张别古啊,原来他本是心不甘情不愿受你所逼才带你回家的。他是一个凡夫俗子,你从乌盆儿里显出身来与他说话,难怪他会吓的魂不附体了。到了家中,又是怎样呢?”
刘世昌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唉,我随张别古到了他的家中,我将三年前被害旧事,从头告诉了一遍。没想到,他非但没动同情之心,反而想出一个可恶的办法,他将屎来泼我,想以污秽之物对付鬼魂。那劈头盖脸一盆屎泼下来,简直是奇臭难闻,我再三苦苦哀求,痛诉离乡背井、客死异乡的不幸遭遇。又再三向张老丈解释,绝对不会加害于他。那老丈才逐渐的放心起来,不再害怕我了。”
“这之后,我求他带我去包县台驾前,申诉冤情。他起先也是极力推托不肯,他说他活了这般大年纪,从来都没有打过官司,话说坏了要吃板子屁股疼,不肯带我前去县衙。我施个小术叫他头疼难忍,他受不住这痛,才勉强答应。说好是他告我诉,好叫他不吃板子,不会屁股疼。”
“第二日,张别古便带了乌盆儿去到了包拯驾前,谁知道包拯驾前有众神暗护,威猛震慑,我离不开乌盆半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别古被打发了回来,回到家中,张别古问我为何刚才在堂上不肯出来说话,我便告诉他原因,求他再去一次,这一次找件衣服遮盖住乌盆,我好躲避包拯座前众多的护驾真神,那样方能出来说话。张别古真是好人,吃我恳求不过,答应再去一次,这一次,他找了件衣服遮盖住了乌盆外的阳气,我在乌盆内倾诉冤情。包拯听我言后勃然大怒,怎样吩咐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第二日,包拯坐堂,公审乌盆,那时已拿下了赵大夫妻,虽然这夫妻二人百般狡辩,但是包大人明镜高悬,洞察秋毫,将他夫妻仗毙当场,这才为我洗刷了冤屈。可怜我异乡孤魂,终于可以脱离乌盆,赴冥界投胎往生去了。谁知道啊,到了冥界之后,三魂依然不散,我被黑云困于此处,天天眼前看到的都是那日被害后烈焰焚身的景象,心中积怨难抑,忍不住悲伤哭泣。”
三元听到这里,基本刘世昌知道的情节就都已经清楚了。看来世俗所演绎的乌盆记》的确有许多不确切的地方啊,刘世昌并不真的知道是谁加害于他的,他是根据自己所见所闻,推断出来自己被赵大夫妻毒害的情节,未必其中就没有差错。他的冤情已经审结,但三魂却久久不能往生,其中说不定真有另一番不为世人所知的隐情。
三元看刘世昌情绪平静一些了,又问道,“前面你说,如今思前想后,又觉得未必是赵大夫妻害你,那是为什么呢?”
刘世昌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如今又不知道经过了几朝几世几百年的岁月了,我每天都在重复经历临死那一刻的场景,每天都被逼着回忆起桩桩细节。我越思越想,越觉得有些说不通的地方。赵大第一次见到我时,迎我到家,对我的态度十分客气,言谈间觉得他是个好客仗义之人,说是被他加害,那的确是我事后自己揣测的,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夫妻讨论怎么谋财害命。我现在倒愿意再听听赵大是如何解释的,当年他在包拯座前本不承认谋财害命,我一味认定他都是抵赖之词,所以完全不相信他。可是事实就是,赵大夫妻伏法之后,我的魂魄却依然不能往生,难道我真的错怪了他们?让他们也做了枉死的冤魂?”
“冤魂?”三元心头一动,“若是这样,那赵大夫妻也是冤死的了,必然也不能往生啊。何不找到他夫妻问问当时的情形,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真的是有冤情,那么害你的真凶就一定也在这三魂界中了。只要找出真凶,拨乱反正,重改冥判,那你就能够洗雪冤情投胎往生去了吧?”
“谈何容易!”刘世昌将头垂下,“我的身体被困在这瓦窑之中,不能离开乌盆半步。我要去哪里找寻赵大夫妻的亡魂呢?”
三元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你不能随便走动,所以老天才叫你遇到我啊,我是可以到处走动的,我去替你把赵大夫妻的亡魂找到,然后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的。不过,估计要找到赵大夫妻,我还得先知道他们夫妻是死在哪里的,去他们走完最后一段阳程的地方,他们的魂魄应该就被困在那里。”
“那就是包县台的大堂之上了,赵大夫妻是被包拯仗毙在县衙大堂上的。”刘世昌也随三元站了起来,眼神似乎燃起了些许希望。
“县衙大堂在什么地方?”三元问道。
刘世昌手向北指,“我并不知道县衙具体在什么地方,但是当年张别古带我回家,走的是这条路,从他家去县衙,却是往南走的。所以我想,县衙应该在赵大与张别古家的当中。你从这里出去,一路往北,也许就能看到定远县衙了。”
三元抱一抱拳,说道,“既然是这样,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你已错过了几百年的光阴,转世轮回十几世都有了。我现在就去县衙,找赵大夫妻了解当年发生的事情,能争取到一刻是一刻吧。就此告辞了,刘大哥你就在这里再耐心等上一等,章三元一定会把真相好好搞明白的。”
刘世昌感激地点一点头,“全仰仗公子了!”
三元这就动身,又弯腰从瓦窑中钻了出来,眼前顿时觉得明亮了不少,虽然此刻他看到的所有景物都是黑云构成的,但是很奇怪,在他的眼中却好像完全分辨不出来真假一般,并没有丝毫的疑惑,他在这一个场景中,倒是非常的认同这样的布局结构了。
三元记得刘世昌手指的方向,那方向果然有一条路,还算是宽敞,笔直直地通向北边。三元便加快了步伐向北走去。眼前不相干的景物都迅速地后撤,似乎刻意在缩短行程一般,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就看到古朴肃穆的定远县衙了。
这定远县衙与景阳县或者齐安县的县衙有诸多不同的地方,因为是宋朝的建筑,所以很具有宋时的特色,这衙门座北朝南,虽然并不十分的宏大,但是结构精致紧凑,建筑富有古韵。屋面兰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
衙门口立二块戒石,一书“公正”,一书“廉洁”,大堂门廊挑高有小二层的样子,十分的开阔,门上并无门板,可能寄意“开门办公,不做暗室”的意思,门廊前四道高高的大红门柱,十分粗壮秀拔,当中二条门柱上有一副对联,叫人一看就心生畏惧。
上联是:赈灾黎、求民隐、断关节,秉政清廉,中原百姓思贤尹;
下联是:平冤狱、抑豪强、惩污吏,执法严峻,天下几人似我公!